孤舟一叶的美篇

乔永恒初中骨干班主任工作室

乔永恒

       在北方，或许只有玉米糁子浆水菜才会勾起远离故土久居城市的人们对家乡苦难岁月的怀恋。它几乎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食”，供养了一代又一代人。每当肠胃寡淡之时，它的诱惑便化成了口中的一汪涎水。

       我出生在八十年代，记事在九十年代。那时，计划生育抓得紧，每年还得向公家交粮，辛辛苦苦一年的麦子一过风车所剩无几，只剩些秕谷作为整年的精粮。除此之外，父辈们主要种植粗粮，这当中就数玉米产量高些，其他像高粱、黄豆、荞麦算作补充。如果赶上风调雨顺的年头，勤侍弄，雨天里撒些尿素，保准大丰收，冬天就会撑个肚儿圆。

       到了秋季，玉米杆威武地挺立黄土地上，腰包鼓鼓囊囊的。家家户户，老老小小全家出动，娃娃掰，妇女一筐一筐往地头提，男人们负责装好，一架子车一架子车往屋里拉，分工明确，大家都各忙各的事。忙碌的男人们背上渗出浓郁的旱烟味，女人们擦着雪花膏的脸被玉米叶划出一道道痕，娃娃们似一只只小老鼠窜来窜去，个个都显得异常兴奋。

       忙完地里，院里一大堆玉米还等着剥呢。晚上有月亮最好不过。奶奶一边剥着一边拉着家常，教我将玉米皮留两三层，再留半边，然后两个拴在一起，整齐地放在地上。父亲早已在柴房找好了几根碗口粗细的檩条放在院子中心，利用刨土工具将一米深的桩洞挖好，将檩条一头靠近洞口，再双手用力高高举起檩条另一头用肩膀支住檩条腰部移动，然后唤我搭手扶助，檩条稳稳当当地挺立在桩洞中。周围刚好塞进一䦆把位置，往里洒一层土，父亲用䦆把绕檩条周围夯实一圈，直到跟原地一样平坦，檩条摇晃不动，才在檩条距地一米五左右的腰上用铁丝交叉十字绑上胳膊粗长的木棍，这才算架搭成了。这时，我也无心再去剥玉米，也不喜欢听奶奶整天挂在嘴边的“点灯不要油，犁地不要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顺口溜。我知道，奶奶说的是未来社会的发展，也是在教导顽皮的我，当时我压根儿也没相信这句话能变成现实。

       地上绑好的玉米已经站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父亲在十字架上搭，我在下面往上接。连续几天时间，几杆子玉米骄傲地搭在那里，在太阳的照耀下呈现着金子的色泽。这就免不了叽叽喳喳招人烦的麻雀光顾，每次见了不是我一顿臭骂就是用事先准备的弹弓把这些家伙赶走。跟它们较上劲了，就收拾一只，用线绳吊在玉米杆的显眼处，杀一儆百。对于月黑风高的夜里偷食的老鼠，母亲自有办法，就是在檩条周身缠一圈塑料纸，老鼠想要爬上檩条，简直是做梦。一步一滑，终不能得逞。

       北方的冬天又干又冷，整个村子就像枯了多年的树枝一样，要不是村边麦苗的绿色，袅袅的炊烟，田地里牛羊的叫声，你很难想象这里竟是一片村庄。

      等到搭在檩条上的玉米晒干水分，院子里的两个磨盘就派上了用场，这正好是磨糁子的好时候。家里的老黄牛在前面转着圈拉磨，为防止它耍奸溜滑，眼睛上必得罩上一块粗布，让它看不到尽头，只顾一个劲地转圈。我在后面掀着牛屁股走，估计是牛有些厌烦我，有时会甩我一尾巴。

       一会儿功夫，糁子从磨盘缝里挤了出来，黄黄白白的，似金子流淌。大颗粒的继续再磨一些时间，磨到什么程度，磨多少，都由细心的奶奶决定。奶奶呢，还有重要的工序得完成，就是用细箩将玉米面粉筛出来擀面条备用，筛剩的大颗粒、玉米皮，奶奶就用簸箕把玉米皮簸出去留给老黄牛。分离出的玉米糁子，手感滑，颜色亮，口感爽，这也是整个冬天吃而不厌的原因所在。

       下雪的时候，风像刀子一样割得耳朵生疼。娃娃们就赖在暖和的土炕上，等到饭快熟时才将棉袄、棉裤塞到被窝下暖热再穿。父亲已经把院子里的积雪扫成堆，运到大门口的树桩跟前，一担从老井里吊上来冒着热气的水吱呀吱呀晃悠在父亲的肩上到了家。母亲掸掉柴火上的雪，用麦秸燃起一把火苗，烧水等开。墙角裹着棉被的瓮里，母亲一手扳起腌菜石，一手捞起一撮浆水菜，凉水冲洗，切碎备吃。一个月前，奶奶和母亲就将过霜的白菜切块焯至五成熟，沥水，入瓮，压实，镇上圆圆的腌菜石，注水过菜就算完工。水开后，母亲一手将老碗里的糁子均匀地洒进锅里，一手用勺在锅里不停地搅动，直到没有块状出现，拉几下风箱保持火候，慢慢熬着。半个钟头或更长一些，玉米糁子就熬好，每个人都会香香吃个饱。

       吃玉米糁子离不开浆水菜。在北方，也只有浆水菜和糁子是绝配。地里窖的白萝卜红萝卜是过年过节才会吃到的奢侈品，平时想都别想。长辈们坐在饭盘周围，我们这些孩子在碗里放上菜就靠边吃。美美一口糁子，一小口浆水菜，一热一凉，甜润爽口，沁人心脾！有时奶奶会在浆水菜里放一点盐和辣子面，再泼上一小勺热油，味就更绝了。这样，吃饱了还想吃，特别是锅底，有的是好东西，糁子铲完后，锅底周边稍干一些凝结成的糁子就是我们小孩子最爱吃的“筋筋”，吃起来筋道可口，越嚼越香。还有锅底中心部分就是锅贴了，咬一口嘎嘣脆，与“筋筋”相比，干、脆，却是另一番味道。

       吃得最香的最惊险的一次，是在舅舅家。也是放寒假的时间，我，还有大姨家的黄毛专门凑在一块调皮捣蛋，烂盆破瓦杂七杂八的东西从崖背往地窑坑里扔，大人又气又恼，打也不行，骂也不是，闹得舅舅和邻居鸡犬不宁。因此，我们臭名远播。

       一入冬，天不再下雨，水窖里的水远不够人和牲畜用，早就底朝天了。

      有天，天气不错，舅舅清早就喊我跟他到老汉沟去担水。我也闲着无事，乐得跟在舅舅的屁股后头一路绕过了两个山腰，突然，一下子就撞到了舅舅的腰上。舅舅转身一把扶住我，说：“狼。”我定目细看，果然，跟狗几分相似，尾巴拉在地上，在池塘边喝水。听舅舅说，遇到狼时，要先声夺“狼”，先势夺“狼”，不然就会有危险。因此，我和舅舅大声恐吓，挥舞着水担，形成威慑，狼只好悻悻离开。

       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原路返回，改道从岭上到河滩泉子去担水，那路简直就是黄牛背的脊梁骨，稍有不慎，就会翻滚到沟里去了。幸亏我平时和黄毛爬坡溜渠、上树下河练就的一身“本领”，这对我来说如履平地，还不时喊几声崖娃娃。到了泉子，担水的人可真多，有的已经排着整齐队伍回家了，有的铁桶还在路上“吱呀吱呀”地叫着。泉子水旺，汩汩地流着，汇聚在这不知多少年前凿成的矩形水槽里，满而不溢，可谓神奇。跑得口干舌燥，便趴在热气腾腾的泉边一顿猛喝，水从嘴里经过脖颈游走到肚子的轨迹和声音可见可闻。甘甜清冽的泉水抵达身体的各个部位， 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两桶水满，该往回返了，为防水溢出，舅舅事先在水面放几朵干净的草，我们就返程了。舅舅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前桶须高一些不能碰着坡面，后桶也是一样，两桶都得随坡度缓急变化而变化。上坡过程中要做到用劲、用气持续且均匀，多一点欠缺，少一点不够。倘若你想换肩，除非你是久挑的好手，否则只能咬紧牙关、两股战战硬着头皮往上挪，稍有松懈，就人仰“桶”翻了。一路要么掀着舅舅的屁股走，要么在前面拽着水担钩，好不容易到达塬上的平地处，舅舅轻轻放下水桶，甩掉水担，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头上的热气一股一股地冒着。暂歇只是缓缓劲，屋里还等着做饭呢。也只有早上有时间去担水，其余时间还得放羊、喂鸡，铡草、拌料，所有的活计都在排着队候着。

       一顿饭的做法照例还是那样，大铁锅，玉米糁子，外加熊熊的柴火煎熬。不同的是用泉水而非井水。泉水纯粹、自然，熬出的糁子亮黄亮黄，喝起来油滑顺口，令人回味无穷。既耐饿又好吃，总吃不厌。若是有一天不吃，便会短了精神，感觉浑身不舒服。黄毛吃饭与别人还不一样，非得在玉米糁碗中心刨一个小坑，用辣子、醋和成辣子水，蘸一下辣子水，吃一口糁子，吃法独特而个性。美美的一锅糁子，每人都是两三碗，吃完之后，从长到幼，无论男女，伸长了舌头要将碗转圈舔个净光，在那青黄不接的苦难岁月，谁都不会轻易打破这个规矩，不然老人说你遭罪哩，下一世老天让你做饿死鬼。

       玉米糁子，是代代人的念想，更是对清贫生活的美好记忆。纵然你是他乡成大事业者，还是为了生活漂泊异乡的游子，当你看到“糁子”“浆水菜”这样的字眼，绝对会勾起你对故土、家人、乡风的遐思。你肯定恨不得插上一对强有力的翅膀，飞回老屋，围绕在老母亲左右，期待一碗醇香的玉米糁子。那氤氲的香味里，是滤净浮华的一种宁静和温馨，如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