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鹭山先生《题雁荡雪洞》墨迹记识

王建秋

吴鹭山先生《题雁荡雪洞》墨迹记识

王建秋

        雁荡山灵峰景区有一景点名雪洞，在合掌峰东首倚天峰下。雪洞东南向，仰对五老峰。其“状如维摩室差大，一望空旷……石室洁白，故名。与凤皇峰对，又名来仪。”（清曾唯《广雁荡山志》）又蒋叔南《雁荡山志》载：“南碧霄洞，旧名雪洞。在倚天峰下，洞东向，高广约六丈，洞壁多古摩崖。洞有小楼，幽而敞，清光绪时大道教徒金玉峰创建。”是雪洞丹楼乃清光绪时道人金玉峰所营构。洞内有古摩崖多处，署名最早者为夏启伯，在唐开元二年（714），此也雁山题识之最古者。题名有二处，分别在左右两侧崖壁：“太守夏启伯到山”；“太守夏启伯到此发□建寺”。温州郡守无夏启伯名，未知其为何许人。张如 元先生《广雁荡山志》校笺曰：“府志阙宋以前历代郡守颇多，不能以其所无而疑之。”

        关注雪洞，一是为其名字清皎可喜，二是敝处藏有一友人所贻乡先哲吴鹭山先生手书自作诗《题雁荡雪洞》一纸。鹭山先生昔时避暑雁荡山，大都借居于此，爱乌及屋，有关雪洞材料便也时时留心。

雪洞

五老峰

        吴鹭山（1911－1986），虹桥南阳人，名艮，又名天五，号鹭山，斋名“光风楼”，与温州梅冷生之“劲风阁”、夏承焘之“天风阁”，并称“三风”，时人重之。是《题雁荡雪洞》书：

        峭壁玄扃静不哗，清虚占得即为家。梵钟动处千峦起，花雨飞时一径斜。不羡红颜生羽翼，但思白首傍烟霞。殷勤二老心期在，说了参同转法华。

        纸本，高廿八厘米，长四十七厘米， 行草书，调锋转折处稍带隶法，有湛翁（马一浮）笔意而更趋圆润，苍健古茂，词翰并美，是晚年书。署款“题雁荡雪洞，□□同志博笑，鹭寄。”是一幅酬答作品。钤印二枚，白文“光风楼”及朱文“吴”。检之《光风楼诗词外编》，是诗已改题为《题雪洞》，首句“玄扃”二字易为“深扃”，缘“玄扃”意指墓门，借谓雪洞不妥之故也。

《题雪洞》墨迹

        先生早年便有书名，夏鼐先生初识鹭山先生时对其印象就是“吴君乐清人，长于书法”。（《夏鼐日记》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四日）乐清陈素行先生屡索先生书作，谓“必得数十纸传家，方无遗憾。”先生推重魏晋钟王书风，其在《论书散记》一文中驳康有为称刘墉（石庵）字集帖学大成，有云“石庵字务藏棱而乏气势，晋贤笔法荡然，安得谓集帖学之大成邪？”知先生视书法高下即以晋贤书为最高标准，故其早年临王大令（王献之）不倦。又夏承焘（瞿禅）先生《天风阁学词日记》里零星记有先生学书之师承源流，现抄录数条如下：

        天五来谈书法，谓予既学黄漳浦，可溯其师钟繇。天五初学大令，今亦学钟也。（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二日）

        灯下不能看书，临王献之字一纸。天五曩亦好临献之。（一九四一年一月九日）

        近天五、心叔、予闻、希真、绮琴、碧篁亦皆临黄书。予临七、八年尚不能形似，天五一学即胜予。（一九四二年一月二日）

       黄漳浦即黄道周（1585—1646），字幼平，号石斋，明福建漳州府漳浦县人，后人又称黄漳浦。黄石斋小楷初范钟繇和王羲之，故鹭山先生劝瞿禅先生有“既学黄漳浦，可溯其师钟繇”之言。由以上材料可窥鹭山先生中年之前学书王献之、钟繇再之明黄道周，脉络清晰。黄道周，晚明学人，早年致力《易经》，著有《易象》、《三易洞玑》等，与理学大儒刘宗周并称“二周”。作书以学问为先，视书法为“学问中第七、八乘事，切勿以此关心。”又谓“王逸少品格在茂弘、安石之间，为雅好临池，声实俱掩。余素不喜此业，只谓钓弋余能”。（《书品论》）黄道周认为王羲之为南渡晋室之国事始终眷眷有求实之心，其品格在王导、谢安之间，惜终因“雅好临池”，志气为书名所掩。故黄石斋把书法看成是“余事”中的“余事”。当然，所谓“余事”，是相对家国天下、世间万物的大关心而言，非是一般的不求甚解。满清入关后，黄道周抗清殉国，铁骨铮铮，被后世看做是人品与书品完美统一的典型。我想这可能是鹭山先生、瞿禅先生字学黄石斋的私衷缘由吧。

        书法是一门寄生艺术，它离不开汉字这个母体。在钩、格、擫、抵，侧、勒、趯、磔之外，更看重的是作书者背后的个人修为和学问根基。检之民国前之大书法家，无不个个学富五车者。学问既高，眼界手法自然不俗。鹭山先生出身书香门第，父亲吴莉宾，清庠生，著有《菊庐集》、《因果史鉴》等。先生幼承庭训，聪颖好学。后拜清廪生湖横郑澹如为师，学问日进。二十来岁便播声乡里，梅冷生赞其“胸中烂熟杜陵诗，文釆风流乍见之。南戒山川尽雁荡，始知晚出独灵奇。”（《赠天五》）后所著《周易学》、《尚书今文辨疑》、《读庄十札》、《读陶丛札》、《杜诗论丛》及诗词、随笔等等，涉猎之广令人叹为观止。先生胸有万卷书，故其书法波磔奇肆，清俊高古，自出尘外。

王献之书迹

黄道周书迹

        先生学书，自以学问为第一，早先用力黄石斋及中晚年后取则马一浮便是明证。先生钦仰马一浮的道德文章，上世纪三十年代初识瞿禅先生时便问其在杭州可识得马一浮否。而后二人在一起经常谈论马一浮，瞿禅先生谓与鹭山先生“谈此老竟十余年不倦”。《光风楼诗词》有一首《湖上呈马一浮翁》：

        饮露餐霞绝点尘，逋仙潇洒是前身。心游鸿鹄高寒外，道在鱼龙寂寞滨。坏壁遗书犹满眼，空山劫火几传薪？相逢乞得毫端妙，回梦双湖浩荡春。

        此诗作于一九四八年，估计是年先生因瞿禅先生作介识得马一浮。“予初访翁于湖上钱王祠侧之寓斋。时翁午睡方起，卷帘对客，万千潇洒。西湖天下景，固不可无此名士。”（《停云录》）“ 饮露餐霞绝点尘，逋仙潇洒是前身。”先生俨然视马一浮为宋处士林逋一等人物，谓西湖一派云山烟水，人间清都，只有林逋、马一浮那样的人才配得上在这里揽胜居次。后马一浮自钱王祠移居苏堤蒋庄，鹭山先生每过杭城便与瞿禅先生时时造访，相从甚欢。特别是一九五三年后，先生任教浙江师范学院（当时浙师院尚未迁金华，校址在杭州钱塘江边月轮山上），与马一浮过从越见频繁。诗中“相逢乞得毫端妙”乃指马一浮与鹭山先生书“来禅楼”横额事。一九五七年后，鹭山先生在反右运动中被议返乡，马一浮每每询及瞿禅先生，辄问“鹭山今在何处”，先生人品文章是被马一浮所看重的。

        先生学术服膺马一浮，由重其人而重其书，所谓心向往之，行必能至，先生书法在魏晋笔画规绳中参入黄道周、马一浮笔意，书风自此大变。

        先生早年书不多作，故传世作品亦少。一九四七年胡兰成亡命温州曾与先生有过往还，在胡的眼里：“天五……天分极高，字崇王献之，又曾学古琴，诗文皆根底甚深，而因家境好，他可以不做事，又因已有瞿禅，他可以不作诗文，连字画亦像他的琴，等闲不作不弹，与人他亦是吉人之辞寡。”（《今生今世·永嘉佳日》）先生书生意气、名士作派十足，但先生是有资格的。我所寓目者大都为先生晚年作品，所书均为自作诗词，词翰俱美，用笔肖似马一浮而不堕蹊径，有自己面目。大字亦不多见，先生蛰居虹桥埭下及温州谢池巷，居处均逼仄不敞，不易作大字故。是坊间谓先生“酒杯字”最好，即先生作字如饮酒小盅杯口般大小是最传神的，是《题雁荡雪洞》字径恰如其大，个个精圆，洵先生晚年佳构也。

马一浮书迹

        《题雪洞》诗中有“殷勤二老心期在”句，先生自注：“二老谓默松师、定智道人”。定智道人，不知何许人。询雁荡金明雪兄，谓倒有一僧人定智，俗名王若明，雁荡镇人，曾为雪洞住持，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去世。可能此定智和尚即鹭山先生所说的定智道人。雁荡灵峰除雪洞外尚有白云庵、观音洞、北斗洞，僧道杂处本就平常，又诗中末句“说了参同转法华”，拈出《参同契》和《妙法莲花经》，一为道家要籍，一为佛家大乘经典，鹭山先生为诗文故便将二老列为一道一僧，也未可知。

        默松师（1899－1991），俗名金默松，法号守林，大荊白箬岙人。出身农家，自幼体弱多病，父母恐其不胜农事劳作，十五岁便送其入寺院诵经礼佛，后曾追随太虚法师有年，加之天禀敏慧，屏弃教门流俗，洵雁荡僧众中之佼佼者，非一般经谶和尚可比。早年居莲花峰觉性庵，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住持东外谷东石梁洞寺。至五十年代，世事大变，政府遣散僧尼，令其还俗，然默松师誓不离开佛地，遂被迁灵峰南碧霄雪洞居住。其他僧尼还俗的还俗，安排工作的安排工作，整个雁荡仅默松师一人冷落独守山中，斋厨萧然，苦行卓绝。

        鹭山先生识得默松师是在一九七四年三月十日，那天鹭山先生与蒋德闲（蒋叔南之子，鹭山先生夫人蒋东帆堂兄弟）游大龙湫归宿雪洞。其时有诗《赠默松师》：

        一宿岩扃亦夙缘，庞眉相对五通仙。业风浩浩犹吹梦，古月泠泠定解禅。高步曾趋龙象后，横流也到钵瓶前。精蓝十八今何在？癯鹤清猿叫暮烟。

        禅家谓眼、耳、鼻、舌、心、意都无挂碍曰“六通”，佛具六通，神仙五通不死，此处借指默松师。“高步曾趋龙象后”谓默松师曾为太虚法师护法。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鹭山先生几乎年年溽暑携家人消夏雪洞，谓每每“行李未到门，默松师早已肃立相候，耳目聪明，一如既往，这亦非有道者不办。”（《雁荡诗话》）一九八〇年夏，先生又赋《卜算子》一阕赠默松师：

        兀兀一蒲团，占断清虚境。拖地眉毛不记年，那有流年恨。 四大杖头挑，三昧灯前印。云去云来且任缘，已是安禅竟。

        而后默松师一再在先生的诗作中作为意象出现，如《雁荡五绝句》之“古洞寻僧且少留”、《雁荡雪洞消夏》之“旧识白业僧，庞眉见禅意”等等。先生又在《雁荡诗话》中专列一章述其二人交往，可证他们缘份自非一般。

        在一九八〇、八一、八二这几年先生频繁避暑雪洞，其实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先生正在撰写《雁荡诗话》一书。大概在一九七九年左右，先生答允雁荡山管理局编《雁荡诗选》并举蒋德闲为助手，省览收集古今雁荡诗作，积稿已多。后此事搁浅，先生便在蒋德闲的怂恿下着手《雁荡诗话》的撰写，谓“清代道光年间人梁章钜曾写有《雁宕诗话》一本，甚简略，我们所写诗话内容应当比它充实些才对。”遂借居雪洞，完成四万多字，定为上卷，意欲下卷由蒋德闲补写，“两人合撰，留作纪念，较有意义。”后来估计蒋德闲有意让先生成全此事，加以推辞，《雁荡诗话》一书最终便由先生一人独自完成。（参见乐清文献丛书《吴鹭山集》中《致吴无闻》、《致蒋德闲》各札）

        先生寄居雪洞，每每僧窗凭倚，烟雨之晨，皓月之夕，皆寄之于诗。一日恰值大风雨，四山皆悬飞瀑，辄赋二绝句：

        山风挟雨气凭陵，忽作清凉散郁蒸。梦觉今宵有奇境，溪声撼枕万雷霆。

        晓来畅好倚僧楼，百道飞泉一望收。欲唤吟魂江伏敔，商量健笔写龙湫。（《 山居值大风雨即事》）

        又一夕新雨乍霁：

        岩栖元自耐高寒，似海松杉月一丸。谁解僧楼中夜起，苍烟绿雪浩漫漫。

倚天小阁俯松涛，五老临窗笑枕高。揽得今宵青嶂月，万缘何啻一鸿毛。（《雪洞月夕》）

        溪瀑撼枕，风月摇窗，先生谓如此奇妙景色，非在山中留住一段时间，是不易碰到的。先生真山水解人、雁荡风月主也。

鹭山先生书迹

        鹭山先生才华天纵而命运不偶。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光景困顿，前途渺茫。便是以张宗祥、郑振铎这样的大佬所托安身处也均因人事编制紧缩故无所着落。至一九五三年，方由瞿禅先生推荐至浙江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至一九五六年调浙江教师进修学院，二年后因言事获咎，被遣返原籍。而南阳老家已无可栖之处，不得已回祖籍埭下，“妇愁长贫儿失学，亲朋不寄一行书。”（《舍妹书来谓阿芒近读〈杜甫诗选〉戏作》）白天与村民一起出垟劳动，晚上点油灯看书、著书，“残夜霜灯气吐虹”，如此景况，先生尤笔耕不缀。一九六二年应聘长春，于东北文史研究所授《诗经》课，二年后回乡。一九七九年平反，即行退休。一九八三年定居鹿城。一九八六年的最后一天，先生病逝。先生“私淑孟子的岩岩气象”，乃至诚至刚之人，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个大环境下，自是命途多舛。

        我生也晚，无缘得识先生清颜。据周素子先生在《记吴鹭山先生》一文中描述：“先生面目清秀，神态安详，谈吐典雅，穿中式对襟布衣，着布鞋，风神闲远，似不食人间烟火。”读之神驰。故谨步先生《题雪洞》原韵以志仰慕：

        频寄僧房避俗哗，清泠雁荡一诗家。飞扃雪唱雨花和，摇笔蛇行点画斜。鸾鹤尘寰收羽翼，萍蓬身世对烟霞。我何幸甚庋鸿迹，日日摩挲展墨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