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毛找

袁子旦

<h3>  几个男人围坐在堂屋中间的八仙桌旁,昏暗的煤油灯把他们的影子无限巨大地映照在墙上,烟雾缭绕在他们的头顶,高粱酒刺鼻的气味满屋子乱撞。</h3><h3> 我斜靠着炕沿,一会儿看这群男人,一会儿看墙上扭动的他们的影子,觉得很好玩。当然,更让我期待的是这群男人中时不时有人忽然想起我,把我叫到身边,用筷子夹一片肉,放进我的嘴里。我快速地回到炕边,看一眼坐在炕上的娘,满心欢喜地咀嚼。</h3><h3> “小,来。”不大一会儿,四叔叫我。四叔在聊城上班,今天过晌午才到家,他平时很少回村里,这次是因为他的三哥我的父亲从福建回来探亲,他特地奔波一百多里地赶回来。四叔叫我小,是源于我们那一带长辈对男孩子的亲昵爱称。我听到四叔和蔼的召唤,迈动小腿飞快地跑到他身边。四叔没有拿起筷子给我夹肉,而是把手伸进上衣兜里,掏出钱包,对着灯光抽出一毛钱,对我说:“去供销社,给叔买一包一毛找。”一毛找是一款香烟,一包九分钱。</h3> <h3>  娘数落四叔:“这么黑下,你不个人去,叫孩子去?!”</h3><h3> 四叔回应:“俺跟三哥好好拉拉呱,兄弟俩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容易吗?”</h3><h3> 我攥着一毛钱出了门。</h3><h3> 天地一片漆黑,近乎伸手不见五指。我摸摸索索走出家门,走出巷子,走到大街上往西拐,很快到了供销社。供销社早就关了门,我踮起脚攀着窗沿敲窗户。里面人问:“谁?”</h3><h3> “俺买烟,一毛找。”</h3><h3> 不大会儿,窗口打开一扇小口,我把钱递进去,里面递给我一包烟和一分硬币。</h3><h3> 我一手拿着烟,一手攥紧一分硬币,跌跌撞撞地赶回家。</h3><h3> 回到家,我把钱和烟交给四叔。四叔愉快地摸了摸我的头,表扬:“行,俺小行!”便给大家分烟。</h3><h3> 娘说:“小四你也太小气了,黑灯瞎火地孩子给你买烟,你那一分钱给孩子算个跑腿钱不行吗?”</h3><h3> 四叔回应:“嫂子,小孩子拿钱做嘛,该给他的时候会给他。”</h3><h3> 娘笑着说:“你就是舍不得那一分钱。”</h3><h3> ……</h3> <h3><b>  这就是我的四叔。</b></h3><h3> 多年后,我跟娘聊天的时候,娘提起那晚的一毛找,说你四叔就是小气,一分钱舍不得给你。我说,那时候我才五六岁,叔不给我也是对的。</h3><h3> 娘曾经跟四叔商量换个小孩——我和弟弟跟四叔的两个闺女芳和伟交换。我娘很喜欢女孩,偏偏生养了俩小子,娘就打芳和伟的主意。有一年,娘顶着晕车的巨大痛苦去了趟聊城,在四叔家小住几日,跟芳和伟亲密接触后,让她越发喜欢这俩孩子。但后来终究没有成功交换。娘回忆这桩趣事时候跟我说,你四叔嫌你饭量大,不要你。</h3><h3> 四叔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他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据说还有个弟弟,在我奶奶去世后夭折了。</h3><h3> 奶奶去世时,四叔大概三四岁,爷爷无力抚养,便以二百斤的小黄米卖给了人家。没多久,好像是二姑了解到四叔在那一家不被待见,就极力鼓动爷爷把四叔赎了回来。</h3> <h3><b>叔婶在聊城古运河边上的山陕会馆前留影</b></h3><h3> 1950年代末,老爹和四叔兄弟俩在城南挖河,适逢聊城工厂招工,他们俩直接进了工厂当工人。不久后,兄弟俩辗转到淄博工作。淄博比聊城离家更远一些,老爹就动员四叔回聊城工作,离家近,可以经常回去,免得爷爷牵挂。</h3><h3> 1961年,老爹响应上级号召,支援福建到了闽北,从此扎根于此,直至终老。</h3><h3> 四叔在聊城一家国企工作,退休的时候是人事科长。</h3><h3> 那年我到聊城,在四叔家住了些日子,聊天时候四婶抱怨说,你叔当人事科长那么多年,尽考虑为别人安排工作,从来不考虑把两个闺女工作解决了。</h3><h3> 除了这等大事,四叔的邋遢也在四婶的抱怨行列。四叔不大修边幅,生活中无大事,随意即可。这一点极像我的父亲。有一天晚上睡前洗脚,袜子脱下来顺手塞进衣服兜里。第二天上班后,四叔习惯性地掏手绢擦嘴,结果掏出袜子,连看也不看,直接擦嘴。此举正好被同事看到,笑翻了。袁科长用袜子擦嘴的笑话不胫而走传遍厂内外。婶在说起这事时自己忍不住笑起来。不过,四婶很知足,这个貌似邋遢的男人里里外外一把手,煮饭炒菜人情世故样样干净利落。</h3> <h3><b>  叔婶与两个妹妹芳和伟</b></h3><h3> 从买一毛找到再次见到四叔,已然近二十年过去,我也是大小伙子了。那天中午,我一路询问找到四叔家,家里只有四婶,叔退休后在附近的修车店帮人指导工作。没多长时间,四叔回来,看到他满头白发,我一下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h3><h3> 没有电话的年代,我就经常给四叔写信。信的开头是:叔父母……回信多是四婶写的。四婶高中毕业,在我们家她这辈里学历最高。有了电话后,我经常跟她们打电话。老爹有次到我单位,我说要不要给四叔打个电话?老爹想都没想说可以。</h3><h3> 电话接通后,我先跟四叔说了两句,尔后把电话交给老爹。老爹对着话筒叫了声:“小四儿啊。”眼泪便悄然流下来。兄弟俩聊了十几分钟。撂下电话,老爹怔怔地对着电话凝视许久。这是他们兄弟俩分别近二十年来头一回听到彼此的声音,相互交流。</h3><h3> 后来电话普及,家里也装了电话,老爹和四叔就经常通话,聊解思念之苦。</h3><h3> 我跟四叔打电话多是拉家常,劝他少喝酒,少抽烟。他总是说酒喝得少,烟也没多抽。多数时候,我在电话里跟他开开玩笑,逗他乐。有一次向他求证,当年是不是因为嫌弃我饭量大不要我?他说,嫌你饭量大是借口,换嘛呀换,都是个人(自家)的孩子。</h3><h3> 后来,我打去的电话多是四婶接听,有时候说四叔出门了,有时候在院子里,叫一声,四叔就接听电话。</h3> <h3><b>  四婶喜欢猫,她养的小猫会捉老鼠,还会逮麻雀。</b></h3><h3> 有天傍晚,我再次打通了四叔家的电话。是四婶接的,聊了几句,我说要跟四叔说话。四婶说你等一下。便听到四婶招呼四叔:“袁,袁,建生(我的乳名)跟你说话。来,跟孩子说两句。”四婶催促了好一阵子后,跟我说:“你叔没事,就不说话了。”撂下电话,我有点怅惘,四叔咋了,怎么不跟我说话呢?</h3><h3> 再后来,电话打去,四婶接听,叫四叔时候,他却不大愿意跟我说话,我却不知道,这时候的四叔已经病入膏肓了。</h3> <h3><b>1995年正月,我和娘回老家省亲,跟叔婶合影。</b></h3><h3> 四叔的病是肺癌,做过手术,效果还不错。病是啥时候发现的,又是啥时候做的手术,叔和婶及俩妹妹当时都没说,我就一直认为叔的身体很健康,整天依然嘻嘻哈哈乐观向上。</h3><h3> 就是每次接听我电话的四婶,身体健康却也每况愈下。</h3><h3> 早年间,四叔在老家村里盖了新房,在我家院子的东边,紧挨着,原打算让四婶和两个妹妹住在老家,可是,四婶体弱不能从事农活,加之与四叔两地分居,新房就空着,一天也没有住过。有段时间,我大爷在里面放置干草,我们一帮小伙伴在里面捉迷藏。房子空置近三十年后,卖给了本村乡邻。那年我回老家,正赶上一群人拆四叔家的房子,见此情景,我怅然若失。</h3> <h3><b>  2018年,在新疆工作的萍姐和姐夫到福建看望我娘。萍姐是我大爷的闺女,从小跟我娘亲。这是她们娘俩平生头一回合影。</b></h3><h3> 2016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厨房炒菜,忽然接到伟妹的电话,她平静地对我说:“哥哥,你叔和你婶子都走了,后事都办完了——”我关掉灶火,让泪水默默地流淌……</h3><h3> 我知道终究有一天他们会离去,但没有想到这么突然。四叔是上午离开的,同日晚间,四婶也走了。</h3><h3> 这么多年来,我老想起一毛找,想起那晚的情景,想起四叔的那一头银发和拖沓的脚步,想起四婶对俩妹妹指着我说:“这是你们的亲人。”</h3><h3> 四叔是他们兄弟四人中最后走的,最早走的是我二大爷,其次是我大爷,老爹比四叔早走七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四叔的健在对我是一种精神支撑,父辈是心灵的依赖,是一座坚实的靠山。现在,这座大山轰然坍塌,我也就无从依靠……</h3> <h3><b>知道叔婶去世的消息后,娘哭着说,芳和伟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了。万般心痛溢于言表。</b></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