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暖香坞雅制谜语诗（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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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1> </h1>《红楼梦》里的谜语诗是红楼诗歌中一种独特的诗歌形式。由于这些谜语诗具有谶语的性质，而且有十三首七言绝句的谜语诗没有在书中交待谜底，因而几百年来谜底和谶语隐喻就成了众说纷纭的各种揣测。 在“暖香坞雅制谜语诗”的三个环节中，曹雪芹着墨最多的还是集中在第二个环节，即薛宝琴的十首怀古诗。作者将这个环节放在钗、宝、黛的三首谜语诗之后来叙述，是巧意安排，颇有深意的。 宝琴是宝钗的堂妹，年纪虽小却见多识广，小时候曾跟随父亲外出经商到过很多地方，所到之处古迹不少，因而有如此不俗的表现，一气作成十首怀古诗谜。这十首怀古诗量大典故多，对小说里的猜谜人是个智慧的考验，对读者又何倘不是一个鉴赏的考验？ 来看薛宝琴的十首怀古诗谜: <h1>赤壁怀古（其一）</h1><h1>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h1><h1>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h1> <h1>交趾怀古（其二）</h1><h1>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h1><h1>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h1> <h1>钟山怀古（其三）</h1><h1>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h1><h1>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h1> <h1>淮阴怀古（其四）</h1><h1>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h1><h1>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h1> <h1>广陵怀古（其五）</h1><h1>蝉噪雅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h1><h1>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h1> <h1>桃叶渡怀古（其六）</h1><h1>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h1><h1>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h1> <h1>青冢怀古（其七）</h1><h1>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h1><h1>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h1> <h1>马嵬怀古（其八）</h1><h1>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h1><h1>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h1> <h1>蒲东寺怀古（其九）</h1><h1>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h1><h1>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h1> <h1>梅花观怀古（其十）</h1><h1>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h1><h1>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h1> <h1> </h1>怀古诗是古诗的一种类别，主要是以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历史遗迹为题材，借咏叹史实、怀念古迹来达到感慨兴衰、寄托哀思、托古讽今等目的，内容多用典故，手法委婉，寓意深远。 《01》 第一首《赤壁怀古》 这首诗谜讲的是三国时期孙、刘联军火烧赤壁、大破曹操八十万大军的历史事件。赤壁大战曹军损兵折将，徒留战船的残骸在寒风中祭奠死去的英魂。 这个诗谜后人猜的俗物是“法船”，即为超度亡灵而焚烧的纸船，是一种冥器。有人质疑在正月里以冥器入谜不合时宜，应猜为“荷花灯”。 但从诗谜的谶语角度来看，小说中贾府由盛而衰，书中人物的命运多是悲情结局，其悲惨之状与战场上死去的将士都是空留名姓让后人伤怀悲悼，又有什么不同呢？笔者赞同“法船”为谜底较准确。 《02》 第二首《交趾怀古》 这首诗谜说的是东汉武将马援，用鼓声退敌，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为汉光武帝刘秀平定交趾郡立下赫赫战功，其功之大可与助刘邦建立汉朝立下汗马功劳的张良相媲美。马援后病死于军中，但其声威仍在。 这首诗谜的谜底有人猜是“喇叭”，因为喇叭除用兽角、骨头等制成的外，还有用铜制成的。喇叭在战场上一吹响，声响远播，可以振奋精神，鼓舞士气，对获取战争胜利功劳不小。 而从谶语的角度看，这首诗谜是在暗喻贾元春。元春晋升贵妃，声势显赫，其对家族延续前代的富贵荣耀起到了极大的作用。但她突然病逝，从此再也没有出过对家族功劳赫赫的人才了。 《03》 第三首《钟山怀古》 钟山是南京的紫金山，南齐时有个叫周颙的人在此建了隐舍，虽有妻室却独处于此，清贫寡欲，终日食蔬。后来皇帝下诏要他做官，周颙立即出山做了海盐令。有个叫孔稚珪的人据此写了一篇《北山移文》，讽刺周颙是假归隐，实则名利心很重，是个沽名钓誉之人。 此谜底有猜作木偶、不倒翁、皮影戏中的影子人等。笔者以为“木偶”较为贴切。木偶本无名利需求，但被人牵引，来到红尘俗世表演，受人摆布往往假戏真做。因此看木偶戏的人也会把木偶人当作真人一样讽刺嘲笑。 从谶语的角度，此诗谜暗喻的又会是谁呢？有人说非李纨莫属了。笔者以为然。李纨青年守寡，在封建礼教束缚下，心如“槁木死灰”，与外界之事“一概无见无闻”。但后来在儿子贾兰“爵禄高登”后，也是喜不自禁地“戴珠冠，披凤袄”，以高调的姿态出现。这在别人眼里也不免被嗤之以鼻当作笑谈。 《04》 第四首《淮阴怀古》 这首诗谜典出楚汉战争时期淮阴候韩信的故事。韩信自小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曾遭淮阴恶少欺侮受过“胯下之辱”，但他忍辱负重，终于成为一名优秀的将才，帮助刘邦打下了汉家江山，被封为淮阴候。 身居高位的韩信却从没忘记曾予他有“一饭之恩”的漂母，派人四处寻找，并亲自登门以千金相赠。 这个谜底很多人猜不出来，有猜是打狗棒的，也有人猜是乞丐的饭碗，都是模棱两可。但是从谶语的角度来考究，此谜是暗示书中的哪位人物呢？ 最接近的人物应该是十二金钗之一的王熙凤了。王熙凤是个风风火火的女汉子，行事干练泼辣，主持荣国府，协理宁国府，有八面玲珑之威，地位之高是贾府的实际掌权者。 但她身边也有恶犬，就是她的丈夫贾琏，暗地里干了不少偷鸡摸狗的事。 后来贾府衰败，王熙凤因病而亡，死前她最感谢的人却是搭救过她女儿巧姐的刘姥姥，这份救命之恩至死难忘。 《05》 第五首《广陵怀古》 这首诗谜说的是隋炀帝遗事。广陵即扬州。史载炀帝大业三年征调百余万民工开挖通济渠，从长安直通扬州，并在河渠两岸种植杨柳，谓之隋堤。 通济渠是我国历史上一项很重要的水利工程，至今仍造福人间，隋炀帝是有一种定功劳的。但是据说他开凿运河的目的是为了贪图享乐，开通后即带领百官嫔妃浩浩荡荡游扬州观花，耗尽国力，劳民伤财，因而“惹得纷纷口舌多”，指责他奢侈的罪过。 这个诗谜谜底后人有猜测为柳树的，有猜柳木牙签的，笔者倾向于后者。因为牙签就是用柳木制成的，而且与“口舌”有关，更合乎诗句字面的意思。那么这个谜底在小说中暗示的人物又会是谁呢？ 最无争议的应该就是宝玉身边的大丫鬟晴雯了。晴雯随宝玉住在怡红院，这里绿柳周垂，在大观园中又通往柳叶渚，还有一条柳堤，与隋堤相仿。 晴雯的判词中说“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她生得美艳如花，且心灵手巧，多少人织补不了的孔雀裘，她在病中就能从容补好。而她年轻的生命就是在王善保家的这样的恶人诽谤诬陷的口舌中丧失的。 《06》 第六首《桃叶渡怀古》 桃叶渡在今南京秦淮河与青溪合流处，相传为晋代王献之的宠妾桃叶渡江之处，王献之曾亲临渡口作《桃叶歌》送别:“桃叶复桃叶，渡口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桃叶作《团扇歌》以答。后人称此渡口为桃叶渡。 这首谜语诗描写了桃叶渡秋天的萧瑟景色，衰草闲花相映清浅池塘，桃叶与夫君分别，相思之情无以言表。六朝时的建筑空空如也，只有桃叶的画像空悬在壁上以表思念。 谜底有人猜是桃符、门神纸，也有猜团扇、桃木梳的，相对来说都有些牵强。 但是从谶语的角度暗示了书中哪个人物呢？有人说是贾迎春。迎春出大观园后，宝玉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徘徊瞻顾，还情不自禁吟出“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的诗句。 宝玉和迎春是姐弟关系，宝玉如此感伤迎春的别离，暗示着金陵诸钗最后大多离散夭亡的不堪结局，唯有壁上的字画才能勾起对往事的回忆。 《07》 第七首《青冢怀古》 这首诗谜写的是汉代王昭君出塞的典故。为了和亲，汉元帝把王昭君赐给匈奴的呼韩邪单于，死后葬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的黑河岸边，青冢是她的墓。 此谜说，弹拨琵琶，曲中尽是万千愁绪，黑河之水也似悲痛而哽咽不流。这出悲剧是因为汉代的和亲制度，无能的统治者不知奋战退敌，而让弱女子充当政治的牺牲品。如此昏庸无能的皇帝，只会引得万古之人的嘲笑。 这个诗谜的谜底有人猜出是“墨斗”，笔者深以为然。墨斗是做木工活最常见的工具，盛满墨汁后拉出墨线，一端固定，在需要的位置弹一下，就可以在木材上画上直线，不会有偏差。而且墨斗一般都是用好木料做成，所以“樗栎”这些不成材的树木都是弃之不用的。它们见到墨斗应该感到羞愧。 同样，从谶语的角度可以联想到书中被家庭暴力所辱的香菱。她原本是甄家千金，不幸从小被骗子拐卖，落得做人丫鬟的命运，又被“呆霸王”薛蟠强买为妾，遭受夏金桂的蛮悍排挤和虐待，薛蟠是个不成才的大草包，是该永远蒙羞。 《08》 第八首《马嵬怀古》 这首诗谜写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马嵬，在现在陕西兴平西。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玄宗带着杨贵妃逃往蜀中（今四川成都），途经马嵬驿，随驾禁军杀了杨国忠，迫使唐玄宗赐死杨贵妃。 杨贵妃极受唐玄宗宠爱，虽然她从来没有插手政事，却因得到君王迷恋而被后人指为造成国事混乱的红颜祸水。死时38岁。 流年如水，玉人不见，纵有绝色美貌也已成为过往，那段感天泣地的缠绵柔情也已付之东流，只留衣香鬓影在数落着寂寞泪颜的陈年往事。 这首谜语诗的谜底一向被猜为“香皂”，在《红楼梦》书中也曾提到过此物。从谜面来看，香皂比较准确。香皂在被洗用之后发着油脂的光亮，被香皂洗过的衣物晾干后还会散发着清淡的香气。 这个谜底在小说中暗合的人物无疑应该是品位“香艳”的秦可卿了。秦可卿是金陵十二钗之一，长得袅娜纤巧，性格风流，行事又温柔平和。她是宁国府贾蓉之妻，而同时她又与别的男人有暧昧关系。 她还有着相当高的“品味”，即“香艳”的品味，曹雪芹曾细致地描叙了她卧室里的陈设、卧具及香气，把她卧室的香艳渲染的无以复加。写卧室即写人，卧室的香艳就是秦可卿的香艳。 她是小说中最早死去的人物，尽管有不齿的一面，但她的柔情温和与善良也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甚至超越了对她的成见而对她抱有极大的同情和怜惜之心。 《09》 第九首《蒲东寺怀古》 这个诗谜写的是元代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中的故事。蒲东寺，也叫普救寺，是故事中张生和崔莺莺发生爱情故事的一座寺庙。 张生在普救寺相遇崔莺莺，一见钟情，却无计亲近，几经波折，在婢女红娘的帮助下，二人得以私会。崔母觉察迹象，拷问红娘，机智的红娘几句话点中要害，终于撮合了一对夫妻的美满姻缘。 这个谜底有人猜是色子，也有猜是针具。笔者以为“针具”较贴切，因为针具很轻，通过它把线和布联系在一起，形成美丽的图案。针具在不用时会被插在针垛子悬挂起来。古代把针线活称为“女红”，与诗谜中的“小红”同字。 此谜的谶语暗喻的应该是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她只不过与宝玉稍微拉扯了几句闲话，而且是宝玉来找她聊的，却被王夫人打了嘴巴不说，还被骂是行无耻之事的“下作小娼妇”，被赶出大观园。 为证清白，金钏后投井而死。她那种以命相抗封建思想和势力的刚烈性格，与红娘的勇敢机智可有一比。 《10》 第十首《梅花观怀古》 这首诗谜讲的是明代汤显祖戏曲《牡丹亭》中的故事。主人公杜丽娘梦见自己和一书生在牡丹亭畔一见钟情，醒后恍然若失，郁郁成疾，死后葬在梅花观后的老柏树下。 后来杜丽娘生前梦见的男主人公柳梦梅去临安应试，路过此处，拾得了杜丽娘的画像，十分倾慕，与其鬼魂相会，终因真情所感而复活并结为夫妻。 这个诗谜的谜底多猜作是“纨扇”。纨扇也叫团扇、宫扇，有长圆、葵花、梅花、六角、匾圆之形；亦有木、竹、骨等材之柄，扇面覆以丝绢，或画或绣上各种花鸟、人物图案；还有扇坠、流苏、玉器之饰。纨扇是古代消暑纳凉的必备物件，是一年一度最用得着的佳品。 那么，谜底暗喻的小说人物又会是谁呢？《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在情窦初开的怀春之年，受到封建家庭中的虚伪道德礼教的禁祻，所追求的自由和爱情在现实中未能实现，这与小说中林黛玉极为相似。 林黛玉天生丽质，才华横溢，气质优雅脱俗，但是在封建婚姻制度的束缚和封建势力的压抑下，她难以寻得梦中的佳偶，最后郁郁而亡。 她在葬花时也说过“侬今葬花人笑痴，它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书中第二十三回她在有意无意间听到《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唱词，不由地感叹自己魂无所归，有梦难依，禁不住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虽然她和宝玉心意相通互相爱慕，但她没有像杜丽娘那样幸运地起死回生，悲情结局令人唏嘘。 薛宝琴的十首七言绝句怀古诗，严格的说来并不都是有古迹可寻的，最明显的就是后面两首分别引自《西厢记》和《牡丹亭》的故事，是文学作品中虚构出来的人物和情节，所以在众人看了都称奇妙时，宝钗便说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两首为是”。 这时黛玉忙拦住，笑说宝钗是“胶柱鼓瑟，矫揉造作”，过于拘泥古板了。在黛玉看来，怀古不一定就要看到史鉴上有的真实古迹，后面这两首虽然史鉴上无考，但我们也是看过这两出戏的，文学改编的也可以用来怀古。这就扩大了怀古的内涵。 而诗社社主李纨的理解是，薛宝琴原是到过这两首诗所讲的古迹，虽然史鉴上无考，也有可能是人们以讹传讹，故意寻出这古迹来愚弄人，比如关公的墓就有三四个。关公是有史迹可考的，怎么又会有许多的坟墓呢？自然是后人敬他生前为人，才穿凿附会编造出来的。 李纨还谈到:至于无考的古迹，如此这般弄出来的就更多了。这两首诗虽无考，不过是走走古迹，又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被人咬舌。只管留着无妨。 社主发话了，宝钗也只好作罢。 从宝钗、黛玉和李纨的一番对话里可以看出，宝钗之所以挑宝琴的毛病，是因为宝钗是非常反对用《西厢记》《牡丹亭》这类被当时社会視为“邪书”的故事作为歌咏的诗题。 宝钗是正统封建思想的维护者，一言一行都严格秉承封建伦理道德规范，是个典型的封建淑女，所以对这些所谓“淫词艳曲”充满排斥。 而黛玉却在讽刺宝钗的装腔作势，过于正经和偏执。李纨则从现实中举出实例，帮宝琴开脱不是看了书而是实地走过的古迹。宝钗自然也是无言以对。 曹雪芹对十首怀古诗用了很多篇幅来书写，但最后猜谜的情节却只轻描淡写地用了一句话“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就转过了故事情节。 薛宝琴的十首怀古诗，加上之前宝钗、宝玉和黛玉的三个，共十三首谜语诗，一个谜底都没有猜出，这不能不让人心生疑窦。大观园儿女个个都是聪慧机敏腹有诗书之人，怎么会猜不出一个谜来？也许，这是曹雪芹的一种隐笔，把红楼儿女的命运悲歌埋藏在谜语诗里了？隐笔是不能写明白的，留给读者去猜想正是一种高超绝妙的写作技法。 透过历史的迷雾，遥想古时的金陵，三百年前大观园的暖香坞，在那个初冬的头场大雪里，为后世的读者们留下了十三首无底谜语诗，它是谜外之谜，更像是大观园儿女的一曲悲艳的哀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