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春秋

牟伟

<h3><font color="#010101">  从十年前爸查出患上肺小细胞癌开始,一家人就开始了与病魔抢夺生命的竞跑。为了方便就医,爸妈离开老宅,住到市里来。从此,空荡荡的老宅就成了我解不开的心结。</font></h3> <h3> 春——选择</h3><h3><br></h3><h3> 记得小时候,爸曾跟我说,想在偏厦子前种株芙蓉树,树下置一方石桌,桌前再围放四个石凳。在燥热的午后,可以摇着蒲扇品茶;每逢假日,可以邀好友闲聊对弈;我还曾想往着,可以在夏夜,搬一把藤椅,躺着数星星。</h3><h3><br></h3><h3> 但不久,爸就病了,不得不去熊岳疗养。这期间,一个不留神,那块空地,被妈栽上了一棵桃树。我和爸的“宏伟蓝图”,还未实施就夭折了。</h3><h3><br></h3><h3> 为了梦想的破灭,我不禁耿耿于怀,不待见那棵桃树,甚至希冀着,忽然一天它会不明不白地死掉。但它似乎很顽强,如妈的预言(妈说“桃三杏四梨五年”,三年就能结桃子了),第三个春天,桃树早早地就挂了一树粉嫩的花朵。它到底是博了我的欢心。而且,这年秋天开始,姐妹们吃上了金黄的桃子。 偷偷称过,最大的一个有四两半! 那津液的香甜,是多年后,再也找寻不到了的。</h3><h3><br></h3><h3> 现在回想那芙蓉和桃树之争,不禁慨叹:其实,想要的生活未必幸福,而现实的生活不一定不快乐。在那个春天,妈选择种下了桃树,其实,也是为我们姐妹选择了人生之路。</h3> <h3> 夏——面对</h3><h3><br></h3><h3> 爸干活儿,是极要样儿的。眉豆架,一定要挑个头一般高且身姿扁平,不旁逸斜出的柴火枝子,齐齐整整站成排。</h3> <h3>  眉豆的花,不像芸豆花那样内敛,偷偷藏在叶子下面。它很高调,很愿“出人头地”。总是举过茎叶,举过架顶,张扬地盛装出场。淡紫的礼服,在一片绿色的海洋里,惹眼地招摇着。</h3> <h3> 我最钟爱的,是眉豆的叶子。眉豆的叶子,较圆,类心形。小时,我总是背着妈,摘下几片,自娱自乐。一只手握拳,圈成中空的酒杯状,把眉豆叶覆在虎口处,用另一手掌,快速一拍,叶子就“啪”地一声,破个窟窿。小指和无名指,一定要紧贴掌心,下面越密闭不通气,响声则越大。玩上瘾时,就忘了间着摘叶子,结果,看到秃了顶的眉豆,妈就会唠叨好长一气儿“败家的孩子”。</h3> <h3>  成串挂在藤上的眉豆荚,像跳钢管舞的绿紫色精灵。不知是哪个丹青高手,调和了这互融,过渡,又彼此独立的绿和紫。</h3> <h3>  那时,每逢有亲朋搬新家,妈总会发盆面,蒸上两条栩栩如生的大鱼。妈把面揉成一头粗一头细的条状,然后,用立着的木梳齿儿,分割出鱼头。再把梳子放倒,压出鱼尾,鱼鳍。用顶针儿,扣出鱼鳞。用刀切个嘴巴,再在鱼嘴巴里塞块水红纸,那个喜庆,自不必说!</h3><h3><br></h3><h3> 最重点的,来了!妈会取两颗眉豆粒儿做鱼眼睛!惊叹妈的聪慧,眉豆粒儿的那道儿白边儿,像极了眼白!鱼,就这样活了!也就是那刻,我明白了,“点睛”对“画龙”的重要!</h3><h3><br></h3><h3> 眉豆谢架了,可爸并不扯下它的藤,就那么任由茎叶缠在架枝上枯萎死去,就那么连秧儿带叶,把架枝剁成尺来长的柴,垛在窗台下。等大雪纷飞时,抱一抱回家,填进灶坑,我才明白爸这么做的用意。不用引柴,不用旧报纸,只需一根火柴,眉豆的枯叶就“噼啪”作响,引红了粗柴棒!映着暖暖的火光,我仿佛嗅到了,眉豆特有的馨香,那是延伸到根,渗透到骨血的味道。</h3> <h3>  眉豆架上,还会缠绕着许多“打碗碗花”,并没有谁会刻意去种它,都是池塘边的沙砾里开几朵,或是石墙缝儿里爬一株。爸宅心仁厚,所以才任它在豆架边自生自灭……花儿,粉色的居多,也有暗紫的,白的,还有几种颜色相间的……见它怪好看的,往往忍不住揪下来把玩。每每被妈看见,她都要呵斥上几句。妈说,不能把“打碗碗花”弄破,不然,会打碎饭碗的!这样的说辞,是我听到的最美的爱护花草的宣传语。</h3> <h3>  后来,读书才知道,这就是“牵牛花”。“久盼牛郎牵犊来,天孙隔岸望千回。相思泪化花千朵,飘向人间烂漫开。”——凄美得不要不要的。因为一个传说,因为一首诗,它便与其他杂草野卉大不同。</h3><h3><br></h3><h3> 缠缠绕绕,那时,我只当牵牛花柔弱。再后来,读书、工作,离开了老宅,在喧嚣的城区,牵牛花就难得一见了——也或许是无暇见。</h3> <h3>  前两年,回老宅看爸妈,突然发现,好多花啊!门墩儿、花墙、道边儿……随处可见。爸妈不是会偷懒的人,是不会凭白让一根杂草跟蔬果争养分的。那就只能是他们刻意留下来的。</h3><h3></h3> <h3>  秋赏菊,冬扶梅,春种海棠,夏养百花。只要是花,他们都养。哪怕只是一朵蒲公英,也必不会铲去。偌大的院子,因为有了花们,不再显得空旷。花们陪爸妈的日子,比我们姐妹都要久。</h3> <h3>  牵牛花更是无处不在,每天太阳不出,就精神抖擞地打开花苞,仿佛昂首叫嚣着一般。从那时开始,我总愿意叫它“喇叭花”。像喇叭一样,唤醒晨昏;像喇叭一样,斗志昂扬;像喇叭一样,把悲喜欢唱……老宅夏日的眉豆和牵牛,教会我面对,面对所有该来的生活——尽管它有时不仅仅是欢乐。</h3> <h3> 秋——贮蓄</h3><h3><br></h3><h3> 每当土豆干“稀里哗啦”倒在我眼前,都仿若这就是往年妈晒的。淡淡的琥珀色,泛着光,透着亮。卷起的边缘,像极了妈微微红肿的眼睑……</h3><h3><br></h3><h3> 每年,当成堆的土豆“起”回家来,那些“镐头咬”的,妈沤了粉;小的,妈拌了菜;特大的,妈储备起来,留作冬天的食材;只有适中的,用来晒。</h3><h3><br></h3><h3> 若是七、八月晒,遇上连雨天,不等晒好,就酸掉了!有时,即便晒成了干,也黑黢黢的。于是,妈大都是秋高气爽时晒。用妈的话说:上干,两个日头就好了,颜色黄澄澄的,好看!</h3><h3><br></h3><h3> 说着轻巧,做起来难。得起个大早,把土豆洗净,蒸熟,扒皮,切片。切片,绝对是个技术活儿!一手托土豆,一手执刀,手起刀落,土豆刚好成片倒下,手心儿却不伤分毫。刀落太慢,土豆碎了;刀落太快,手划开了!就看妈的刀在飞舞,一片片土豆,像多米诺骨牌,顺次倒落盖子上。每片匀称,片片厚度一致。时不时,刀还得蘸点儿水,不然,土豆片就粘刀上了。 </h3><h3><br></h3><h3> 当妈一片片摆在花墙上时,太阳才刚刚有了温度。妈则开始挥着洗得白白净净的毛巾,轰赶着想来分口羹的苍蝇。</h3><h3><br></h3><h3> 经过一个上午,土豆片的上面,已经干巴巴,没有多少水分了。待吃过晌饭,妈就又开始下一浩大工程:给土豆片翻个儿。然后妈继续和苍蝇打游击战。</h3><h3><br></h3><h3> 傍晚,在太阳下山前用藤条编的蚕筐收回厦子里。挂在房梁上,打开前后窗,保持通风。 这样子晒个两三天就可以装箱封存了,妈都是用透气的纸箱。每过个把月,赶上湿气不重的大晴天儿,再搬出来,在太阳底下翻几个个儿,去去潮气。</h3> <p>  忙碌的日子,想尝尝远方土豆干的味道了,我就早起用凉水泡上。水要满盆,不能只漫过土豆干。抓两把,就刚好能炒一盘儿。</p><p><br></p><p> 晚下班冲洗干净,软硬正合适。豆油烧至微微出烟,用葱、姜、蒜、酱油爆锅。下肉片翻炒,不见红丝儿,就倒入泡好的土豆干。加盐、花椒,稍往锅边儿淋点儿开水,只保证土豆干不粘锅就行。不能倒在土豆干上,不然,水气重,没味道。盖锅盖焖大概三两分钟,土豆干就入味儿了。然后再撒点儿葱末儿,出锅。</p><p><br></p><p> 入口就是老家的滋味!韧而不硬,香而不腻。深藏于肥沃黑土的块茎,没有氮磷钾的渗入,更没有霾的味道。</p><p><br></p><p> 除了土豆干,妈还会晒好多干菜。豆角干、茄子干、地瓜干,还有地瓜梗儿、葫芦条……一筛筛,一串串,晾在院子里,盛着五味,挂着幽梦。妈说:你得肚子里攒够了东西,才能得心应手地做事。</p> <h3>  冬——期许</h3><h3><br></h3><h3> 雪下得频时,我就盼望着放寒假了。妈每天都会给我派任务:扫尘,拆洗被褥,擦玻璃,拖地,清理碗橱……也觉得累,但屁颠屁颠做得很开心。有时,还把自己发现的卫生死角,收拾干净。因为我出色、超额完成工作,妈奖励我两个扎头发的小球球。初一拜年时,还能听到妈跟人家说:“我三十儿下午才放假,家里的活儿都是孩子干的!”每当此时,我心里那个牛,那个美啊!</h3><h3><br></h3><h3> 过了小年,就会有许多人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夹着红纸,来求爸写对联了!我的新活儿就又来了。</h3><h3><br></h3><h3> 开始几天,一边充当镇纸,一边给爸报该写哪儿的对联。大门、偏厦子、鸡架、水井、手推车、灶台……后来,干脆我说什么词儿,爸写什么,因人而异,倒也适宜。是不是有一天,我可以继承爸的“衣钵”? </h3><h3><br></h3><h3> 我最想往的,就是最后给自家写对联,因为爸总能编出些新花样儿。记忆犹新的,有那么几副。偏厦子(相当于储物间吧):闲人免进贤人进;盗者休来道者来。春条(这是爸写给爱打麻将的自己的):春花冈上开,夏荷青一色,秋收金满贯,冬雪飘飘来。还有一副大门对:房前池塘胜蓝海;院内梧桐赛艳花。我认为这是极妙的一副,不仅应房前屋后的实景儿,还能发泄心中的愤懑之情(那一年,有对邻居夫妇对我家做了恩将仇报的事,这副对联恰好嵌入两夫妇姓名,且分别隐去了男主的名“恩”,女主的姓“辛”------无恩无心)。但爸思虑再三,终未贴出去。如今两家,早已一笑泯恩仇 。<br></h3> <h3>  到了年三十儿,有雪无雪,都不妨碍我穿着新衣,眼巴巴等着吃好吃的。因为我不吃猪皮,所以,爸总是把蒸好的皮和汤分开。这样,皮呢,就被压成了“花冻”,汤就凝成清冻了!那个清冻,不仅韧劲儿十足,掉地上,能蹦好几个高儿,而且美观漂亮!冻本身晶莹剔透,爸还在里面飞几缕黄的鸡蛋,撒几叶绿的香菜,还要装饰几丝红辣椒。妈在切的时候,拿刀的手腕,力度适中地抖啊抖,薄片上的切痕,就形成了好看的波浪,用筷子一夹自然不会滑掉啦……但,皮冻儿只能吃到二月二。爸说:雪化了,就是春天,春天就解冻了。</h3> <h3> 人到中年,当生命的严冬来临时,我终于知道了生存的本事、生活的情趣、豁达的胸怀、乐观的心态,有多么重要!我也终于明白了爸妈在一个个冬天里的良苦用心,我所感悟的,不正是爸妈所期许的么?</h3> <h3>  如今,爸,我们一家人,在与癌细胞的抗争中,完胜!老宅的杏树、梨树、栗子树、核桃树……正高大繁茂;瓜架下、道板边,杂草野菜,也都在凑热闹,摇曳生姿。老宅仍旧四季葳蕤,正在不断地创造着生命的奇迹!</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