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将来有所怀念》

苏子

《若我将来有所怀念》/苏子

1、

若我将来有所怀念

地点我希望是在一间山林小屋，

雪花、泥炉，一杯没吃完的淡酒。

一只靠在炉边打瞌睡的猫或一只叫憨憨的狗。

那时我必定在打着一次永不醒来的盹儿。

最牵挂的人还在路上，风尘仆仆。

或许能赶上送我最后一程，或许赶不上。

不要哭。不要病床。不要冰冷刺骨的药水。不要那根让我疼痛的针管。

人世之痛足够多了。

就让我带着尘世最后的暖，做永恒的返乡。

而你，我亲爱的儿子，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爱你就要离开。

你没有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你会有多孤单？

你是男孩，注定要背负更多的重担。

所以你要勇敢。要学会珍惜、感恩，学会在孤单的人世间成长为鹰。

而现在，请你无论如何要陪在我身边，或者还有那个一见我就脸红低头给你写那些碰一碰就荡漾着甜蜜味道小纸条的女孩。

她会是你今生的爱人吗？

可你们还那般稚嫩，稚嫩如两只不谙世事的小斑鸠！

有人说一辈子很短，我也觉得很短，我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所有珍爱的。

没有谁能拿一辈子来给你，除了我。

如果她是那个愿意拿一辈子来陪你的人儿而你也愿意用一辈子去与她相守，那么请你们一定要相亲相爱，要温柔地彼此善待。就算吵架也不准欺负人家，女儿家家的谁没个小脾气小性子呢！

亲爱的儿子，你有一双温和的眼睛，包含你对我所有的怜爱。

如同我曾经那样爱你。

——我对尘世已别无所求，这是我最后唯一的请求。

我已行将离去。

那时，我必会感受到来自太阳的光芒。

我的牙齿早已松动脱落，再也咬不动坚硬的黑与鸡肋一样的人生。

我的发以及我眼里的光芒，如雪，正在轻飘飘地离开。

请耐心等待我长时间的沉默——我看见一只蝴蝶打开一扇门，再合上一扇门。

你不会看到。

它在离去，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在我的胸腔。

回声传来，山谷震荡。

趁还来得及，请你握一握我余温尚存的枯手，听一听那里吱吱呀呀的轱辘声。那是黑夜趁月光打盹儿偷渡而来时，一名异乡人打我们窗口经过的声音。他有时推着一车大枣，有时是一筐核桃，甚至我觉得那就是一筐沉甸甸异乡讨活的日子。

一次一次，他从香樟树边昏暗的路灯下低头路过我们窗口时碾碎我的目光。

这些他并不知道。

他更不知道对于人世，我也只是一个异乡人。

2、

另外，我得感谢你的父亲，如同感谢这场疾病。佛陀说，你所有经历的苦难都只是为了唤醒你。

大病初愈，我一度自暴自弃过。

但你小姨说，没了我，她跟你将是这人间最孤单的两个人。所以我选择了坚持。我努力让自己活下去，尽量活长久一点。去了一趟北京，一根砸中我的树枝让我学会了敬畏。我敬畏一棵树、一条狗、一辆车、迎面而来的陌生人和朝夕相处的伴侣，我不知道它们何时何地会朝我露出猛兽一样森白的利齿朝我扑来。

如今，我不断不断地回望自己走过的路途，以十年为单位，每十年里都会有至亲至爱的人离世，而我总在这种无能为力的悲伤里不断轮回。

有人读我曾经的文字，说我是个拿死亡当口红的女人。

我承认，至始至终我都在想死亡这件事情。在河边，在楼顶，在暮色苍茫的黄昏，在湿冷漫长的黑夜。但因为缺乏智慧，始终没能把无常与死亡弄明白，以致自己像个勇士般地与生活为敌。

慢慢的，由思考转为向往，总觉得死亡并不那么可怕，因为那里都是我的亲人。2017年七月，也就是第四个十年，自己真的在生死场里涮了一把，踏进死亡殿堂的那只脚至今尚未拔出来。而今，当死亡真的来到身边，像个影子站在身后时，我反而不那么急了。我清楚地认知到，余生不长的日子里自己究竟应该活成什么样子。

3、

犬吠咬破静夜

提着星星赶往人间的人

正四处收集留在人间的脚印

若有一日，我来到了你梦里

请相信，你一定是我在人世间最牵挂的人

亲爱的孩子，我终于要走了。

那吐出的最后一声叹息，算是留给历劫过的人世最后的注解。如果说来到人世是偶然，那么离开则是必然。因此你也不必过多悲伤。只是因为你的到来，使我在尘世逗留了几十年。并为此，我放慢了离开的步伐，放轻了心口许多的叹息。

还有你，我最最亲爱的小妹，让我不知道如何心疼的妹妹。这趟人世，没能照顾好你们，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即使在弥留之际，一想起你们，我依然疼痛难忍。

谢谢你们，我最最亲爱的人们。

你们是我在这趟异乡之旅最温暖的陪伴。

这段深蓝如海的时光，必将是我深深怀念的。

苏子 2016年 初稿

2019年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