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br> 碑刻外的家风<br> 石碑上刻着家风,刻着我们高随一脉绵绵近400年的家风。<br> 整理《高氏家谱》,使我一次又一次地心潮难平,泪水盈盈。<br> 我曾为我们高家因不识字而一代一代受到欺侮而感到窝囊;也曾为世代相传守着这二亩地每天为解决温饱而犯愁,增添了要走出去的奋斗和渴望。<br> 如今,石碑家谱的出土使我倍感惭愧,倍感祖先的英明卓著,倍感生长在这个大家庭的无限荣光。<br> 老子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为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是呀,有无相生,为而不争,我们高家祖祖辈辈还有多少功德没有上石碑,而留存在世世代代族人的心里。<br> 面前一次又一次出现老父亲的画面,那个毕生勤劳讷言,默默耕作,为而不争的十二世高顺昌。<br> 高顺昌,其夫人岳飞二十八世孙岳贤(岳敏),生三儿高潮、高朝殿、高朝营,三女高爱琴、高玉琴、高荣琴;其父高亮、母亲陈氏,祖父高江,曾祖父就是家谱碑所记载的第九世高湛。往前的无法追溯,但听庄邻们说,我爷高亮(十一世)属于世面之人,为人豁达,处事精明,族人间遇什么纠纷或解不开的疙瘩,常常找我爷调停。而我的父亲因生于半殖民地、半封建时期,既没机会识文断字,也形成了懦弱、不争的性格特征。在我的记忆深处,父亲一直与牛为伴,悄无声息,牛来牛去,听到他的声音常常是田野里使唤牛的吆喝声,“哒哒、咧咧——”,声音嘹亮得能驱走飞鸟,鞭子响得能将阳光撕碎。过去,我们家周围村庄举行婚礼既没有八抬大轿,也没有高头大马,而是套上牛车,上面用一领苇席圈成半圆,张在车上遮风避雨。新人的车前面挂红毡,车后面堵一领小席,其他的车只在车后面用席子挡风。由于我家有牛、有车,常常和邻家的牛配犋成套拉车。村里每逢红白大事,父亲总是执鞭驾车,迎来送往,到现在村上还有几个进入耄耋之年的老太太都是父亲赶车娶来的。父亲从小就是庄稼人,八九岁就能犁耧锄耙,十二岁就赶起了牛车,一赶就是大半辈子。<br> 父亲既不是红军八路,更不是国军、伪军,但也曾扛过枪。扛枪干什么?用父亲的话说就是“看家院。” 1938年,日寇侵华的消息也传到我们家乡,加之土匪横行,治安混乱,村民人人自危,有钱的人家就纷纷购枪自卫,没有钱的呢,合伙购买。当时我们家有薄田8亩,也买了一杆枪。 那时,负责豫中南部地方武装的“憋司令”,召集有枪的村民分期分批集中受训,每期三个月,公家负责食宿。发军装、配徽章,练队列、学打枪。父亲扛着我们家自己购置的枪和乡邻到同乡梁李村训练,每期30人,编成一个队,名曰联防队。联防队员白天干活,晚上巡逻,遇到敌情鸣枪报警,我们家的门楼就作为站岗的哨楼,父亲同其他队员一起,晚上住在上面,用于恐吓强盗、窃贼。1944年日寇占领我们家乡时,已经是强弩之末,队员们利用这些枪抵抗日寇,保护村民。<br> 老实人家有枪,组织起来是股自卫的力量,分散开去便是个包袱。后来联防队解散,父亲把枪藏在红薯窖里。1947年将要解放时,一个郏县人用18斤盐买走了这杆枪。<br> 古代有“坐贾行商”的说法。在极其艰苦的岁月,父亲靠着一条扁担两条腿,跋山涉水,足迹踏遍省内外。用现在的话是跑长途买卖的。<br> 洛阳境内的汝阳县上店镇距我们家300多华里,父亲一星期一个来回,晓行夜宿,日行百里。去时挑香油,返程担棉花。这个古镇是山区和平原农产品的集散地,三面环山,交通闭塞,只有一条向东的山路。山路崎岖,两边高山耸峙,道路狭窄,仅能够容一人通过,担东西换肩时连扁担都横不过来。有一次父亲一行挑着香油走到汝州东20里的二铺,遭遇一伙土匪,抢劫了香油挑子,搜尽了身上的所有钱财,绳捆索绑,栓在磨房的石磨上。半夜,乘土匪分赃之机,他们松开绳索,逃出匪窝。匪窝的寨墙坚固,他们用绳索绑在棍子中间,别在城垛上,攀援而上,连夜逃跑,一直逃到宝丰校尉营,才投亲借宿。<br> 父亲不识字,只顾埋头担挑、种地,一向不议论东家长、西家短,也不参与村上的是非评判,但也在刚解放时当过“官”。父亲晚年躺在病床上告诉我们是“旅长”,我根据“乡里乡亲” , “去时里正与裹头”的诗句,判断是“里长”。任务是负责我村富家财产的分配事宜。首先是分配土地,丈量清楚富家土地的亩数,统计清楚全村贫下中农人数,然后按人头重新分配;其次分配财物,先把富家家庭财产折合成麦子,再根据贫困户的人口平均分配。父亲办事公平,虽负责分配,然我家只分得半张大床。<br> 现在在乡下,有些地方大小是个官,人们都争着当,甚至得想办法拉选票。那时相反。让谁干里长谁都不愿意,乡政治部无奈,只好民主选举。召集全村的乡民围成一个圆圈,面朝里坐下,每人背后放个碗,轮流向碗里丢黄豆或玉米,同意谁就在谁背后的碗里丢黄豆 ,不同意的就丢玉米,结果父亲碗里的黄豆最多,父亲就这样理所当然的当了里长。<br> 现在当个啥,大小管点事,已有津贴补助了,那时完全是尽义务。白天干田地农活,晚上为村民服务,天天忙得不可开交,想不干又交不出去。实在没有办法,父亲就把这个村官“借”给了别人,原定一个月,期满必还,可一借出去,再还时,说啥父亲也不接了。这是父亲一生唯一的一次当“官”。<br> 我们家乡1947年解放。解放后60年,父亲由一个走南闯北的青年成为矍铄硬朗的老人。父亲不知道养生之道,也不知道“仁者寿”、“生命在于运动”的经典名言,更不知道罗素 、巴金、冰心、季羡林等百岁老人的长寿秘诀,只是毫无意识地做到了勤劳和与人不争。<br> 尽管父亲曾经扛枪经商,但是他没有丝毫的粗暴武断和精明算计。他总是面带笑容,默默无语。待人宽厚善良,谦卑礼让。“转庄”(成立合作社)之前,农民单干,村上只有我们几家有牛有车。牛栓在大门外,谁牵谁使;车放在门楼下,谁借谁用。1952年农历2月28日,麦子已经拔节,天降大霜,多数农户见麦苗冻死,铲去麦苗,颗粒无收。父亲心疼麦苗,不忍铲去,结果竟获丰收。街坊邻居谁一张嘴,绝不拒借。邻村的一位亲戚干脆住在我家,度过灾年。父亲跟着爷爷学会木匠活,村里村外,建房盖屋,上梁架檩,安门合货,随叫随到,绝不收一文工钱,如果有家打碗鸡蛋茶,父亲已经心满意足了。<br> 勤劳是父亲的本色,从小到老,手脚不闲。民国三十二年灾荒,家家户户没吃没喝,东南门儿一位叫他叔的族人牵来一头走路东倒西歪、瘦得皮包骨头的牛让父亲喂,就出外要饭去了,父亲不辞辛劳,每天到路边、地头强抓地皮草喂牛,等族人要饭吃回来,牛也长胖起来,后将牛卖掉,换来的钱支撑起两家度过饿死人的荒年。<br> 刚解放时,允许土地买卖,当时一石二斗麦就可以买一亩地。为了买地,前三年我家没过过年。第一年买地,第二年打车,第三年钉车,将准备的年饭省下来,让请来的匠人们吃。<br> 父亲一生老实本分,但也有老实人的聪明。一次划分新的责任田,父亲不认识自己的名字,就把旧责任田的木撅拔出来拿到新责任田,与新责任田木撅的名字进行比对,找出新田地的界限。<br> 后来,地越种越少。父亲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就置买了一个三轮车,在城里帮居民区清理垃圾,开始我们姊妹几个感到无颜,不让他干,当看到他蹬着三轮,运着垃圾,哼着小曲,越活越年轻时,就都不再干涉。<br> 老实人时常受气。父亲木讷少语,不爱结交,自然会成为一些人的“出气筒”,面对这些人的耍威风 、“穿小鞋”,父亲既不会拍案而起,也不会据理分辩,总是默默忍受,退让回避。可父亲交了一个一生的朋友,村西头的榔头表叔。当生活最困难时期,榔头表叔家要饿死人了,父亲将家里唯一的一提兜麸子让表叔掂走救命,而没过几天,我奶奶却饿得得了浮肿病而殁。 <br> 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幕。2014年4月初,父亲因病无救,回到他一生忙碌的故土。将父亲安顿好后,我立刻就跑到村西头他一生朋友的榔头表叔家,告诉表叔我父亲回来了。已经80多岁的榔头表叔得住信儿,即推起身边掉了牙的自行车,一步可跨过了车梁,飞疯似的到家里看望父亲。可惜,事无常态,他还比父亲早走三天,俩人又去那边说话去了。<br> 父亲走了。生于农历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七,卒于二O一四年三月二十,享年93岁。<br> 人生多么奇怪啊,我守在父亲身边,却对父亲并不了解,当我最近几年学习《道德经》后,才明白,父亲原来一生都是在本能地践行“为而不争”的智慧;而当父亲走时,当看到全村大人和孩子都纷纷出动为父亲送行、当我在河山山顶一座庙前的石碑上看到建庙的捐款名录,“高庄”的后边第一个出现的名字居然是一向克勤克俭的父亲时,才略微懂得了父亲,理解了父亲。<br> 孩儿对不住您啊,我的爹。真正的榜样原来就在身边,那个最近最近的地方。</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