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在天国的母亲

北京老姜

<p>  母亲是2016年4月15日去世的,享年95岁。那天清晨,我接到妹妹从西安打来的电话,爬起来直奔西客站,还好售票口有退下来的高铁票,我下午到了西安。</p><p> 山东人习惯把母亲叫“娘",我们只在与别人谈到母亲时才叫作妈。听妹妹说,娘头天晚饭时无任何异样,一碗稀饭,半个馒头和一点菜,饭后洗漱完上床睡觉。只是到天亮还不见动静,到床前一看,老人家仍然静静地躺在床上,用手一摸脸是凉的,再摸摸身体,尚有余温,叫不应,唤不醒,这才想到是娘走了。120急救车到了,医生一看已无生命体征,遂放弃了急救。</p><p> 娘是一个从不睡懒觉的人,现在她永远地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这一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天,老天似乎也在为这位勤劳一生的老人落泪。</p><p> 第二天一家人在家布置灵堂。老人家在遗像中慈祥的微笑着,透过老花镜看着后辈们写挽联,折纸钱,摆供品,为明天葬礼作准备,似乎在说“我的路走完了,以后就看你们的了”。我们则在娘的遗像前一边做准备工作,一边回忆她那平凡、琐细而坎坷的一生。</p><p><br></p> <h3>  娘的家在济宁乡下,是一家殷实农户的长女。由于家境较好,姥爷送她到当地德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上学直到高小毕业。娘二十多岁才结婚,在那个时代绝对是晚婚。丈夫,也就是我的父亲是兖州县城里一个穷教书匠。知道女婿家穷,娘是带着丰厚的嫁妆来的。不仅如此,只要一回娘家,回来必定是带着满车的吃穿。平稳的生活总是嫌短,1948年7月,解放军攻打兖州,一开始躲在地窖里,后来又扶老携幼南逃,等战事平息回来,已是家徒四壁了。</h3><h3> 解放以后,父亲在离家几十里外的学校教书,路远交通不便,很少回家。所以,在我记忆里,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我甚至没有过被父亲扛在肩上,拉在手中,抱在怀里的体验,也许襁褓中有过但记不得了。能记得的有夏天跟娘去泗河滩洗被子和蚊帐,涨水时住在院子里抗洪的民工,看娘推碾子压豆扁儿,到对门大爷家看他摊煎饼,反右时隔壁学校被捞出来的跳井的老师,大跃进时抬着桌子沿街比拼哪家食堂用一斤面蒸出的馒头更大。和哥哥一起抬着小桶去说不清楚的什么地方讨豆腐渣。还有看着家里的锅、门钌吊等各种铁器被拿去炼钢炼铁,还有可以赊账的挎着篮子叫卖烧饼油条(老家叫馃子)的小贩……</h3><h3> </h3> <h3>  父亲调回兗州城里不久,和两个姑姑共同生活在西安的奶奶病重,姑姑因工作不能分身照顾老人,所以写信向老家求救。这年是1958年。大人们决定由娘带着我以下三个小的去西安,哥哥姐姐则留在老家继续上学,父子三人相依为命。父亲是个生活自理能力很差的人,三个人的日子不知是怎么凑合的。第二年寒假,姐姐领着哥哥千里迢迢也来到了西安。</h3><h3> 奶奶的病是风湿性关节炎引起的心脏病,长期卧床,没什么好的治疗手段加上营养不良,于1961年(或许更早些?)病故。不久父亲也因肺结核病重无法工作,由学校派老师送到西安来治病。在等待西安结核病医院病床的过程中,父亲撒手而去,他和奶奶一样,是在家里的床上去世的。严格地说那不是家,而是我们寄住的一家旅馆。</h3><h3> 父亲的去世,一下子断了娘和我们五个孩子的生计,两个姑姑工资微薄,自顾不暇;娘是家庭妇女,并未出去工作过且身无所长。更要命的是,一家人客居他乡,象无根的浮萍,四十多岁的娘面临人生的重大抉择。</h3><h3> 老家不能回了,那里只有房子,没有顶门立户的当家人。在街坊邻居和街道干部的帮助下,不知经过多少周折,总算把一家人的户口落在了西安。为了养活几个孩子,娘从一开始做临时工,在利民米厂缝麻袋,后来街道出面组织几个家庭妇女成立了蔬菜代销店,相当于现今的便民菜店。</h3><h3> 这个工作太辛苦了,娘从此大大缩短了睡眠时间。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几个大娘大婶拉着车去东郊菜场批菜拉回店里零售。由于娘是几位妇女中唯一能写会算的人,所以晚上别人回去,她还要结账计算盈亏。那时姐姐上中学已经可以帮娘做家务,但睡前孩子们的针线活要耗去很多时间,我们经常是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娘戴着花镜,听着她将麻线穿过鞋底的咝啦咝啦的声音入睡的。</h3><h3> </h3> <h3>  娘矮矮的身躯,以一己之力苦苦支撑着六口人的生活,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学费实在拿不出来的时候,只好硬着头皮向学校申请减免。我入队后,少先队举行大型活动,要求白衬衣蓝裤子。但娘只会做中式衣裤,裤子还好凑合,中式上衣是和尚领,戴上领巾不好看。就为这些现在根本就不是事儿的琐事,娘为难的不知流了多少眼泪。</h3><h3> 三年饥荒时期,饥饿时刻威胁着人们的生存。每月按人口定量买回来的粮食缺口很大,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总感觉吃不饱,菜帮、菜根等凡能填充胃囊的东西都想法往下吃,锅里煮的小窝头熟了以后,为保证公平,由姐姐掌勺分配。</h3><h3> 我们听娘讲她背着大瓶的醋跟人搭伴去渭南换麸子的经过真让人后怕。她在坐船渡渭河时失足从踏板掉入水中,幸被船工拉上岸。与同伴走散后,穿着湿衣服躲在陌生的村外大车辕下独自过夜。好在有惊无险,最后还是为我们背回可以果腹的麸子。</h3> <h3>  在蔬菜代销店工作的那两年,晚睡早起使娘的体力严重超支。大约是1964年的冬季,娘突然发起了高烧,几床被子盖在身上仍然喊冷,而且不时地喷射状呕吐,病势非常危急。姑姑来家一看,赶紧找人送入四军大第一附属医院救治。医院诊断为急性双球性脑脊髓膜炎。娘自入院到苏醒过来,昏迷不醒一个多月,姐姐也在医院衣不解带伺候了一个多月。出院后回到家,我们才知道这脑膜炎的凶险。医生说,这样长期昏迷即使醒过来脑子也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娘能够恢复这样好真是苍天有眼,更是四医大医护人员创造的一个奇迹。</h3><h3> 蔬菜代销店后来解散了,娘又找了一份重体力劳动的工作,就是拉架子车送煤。家庭用的蜂窝煤或煤球装车不会太重,一般二三百公斤。单位用煤都是成吨的买,为了尽快完成任务最多时会装到五六百公斤,这样的重车遇到上坡没有人帮忙是上不去的。</h3><h3> 娘是“解放脚”,小时曾被缠得趾骨变形,后来虽然放开了但走路还是受到很大影响。手上的老茧不说了,脚上长的胼胝多而且与正常发育的脚长的位置也不一样。偏偏要以此为生,遭多少罪只有娘知道。</h3><h3> 平时我们上学娘就得和其他工人搭伴以便互相帮助。星期天我和妹妹肯定是要去帮娘送煤的。为了贴补家用,减轻娘的辛苦,我们的假期基本上都是在帮娘送煤中度过的。到了目的地卸了煤,空车回程时候,我们就让娘坐在车上歇歇脚。如果有其他年令相仿的孩子,我们会将几辆车头尾相接“开火车”。这时大家都可以坐在车上,不时地以脚划地给车助力前行,算是苦中作乐吧。</h3><h3>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远距离送煤中午是不能回家吃饭的。娘不回家,孩子们就得自己做饭。擀面,烙饼,蒸馒头,蒸窝头,炒菜,包子饺子;生火收拾炉灶也都学着做。但是不会做鱼做肉,因为没有练习的机会。过生日才能吃个煮鸡蛋,吃水果更是奢望。不过夏天西红柿黄瓜就是水果,偶尔也能吃西瓜。</h3><h3> 文革开始了,学校停课。姐姐上班了,哥哥在蒲城上中专。我和大妹妹有了更多的时间替娘送煤。后来一段时间我们俩利用手工砸峰窝煤挣计件工资,逐渐地缓解了家庭经济困境,娘才开始不用为吃穿发愁了。</h3> <h3>  娘不善言辞,她的为人处世秉承了山东人诚信、善良、温厚的品德。困难时期家里粮食接不上是常有的事,从邻居家借一碗面粉,还的时候装好面的碗要用手压一下,以表示还的比借的应多一些。同住的街坊四邻谁家婚嫁喜事,只要人家打了招呼,一定有所表示,哪怕送一对枕巾,一个脸盆。</h3> <h3>  1968年年底,我随西安三十九中的同学插队到了陕西富平县薛镇公社宏化大队,1971年7月26日被招入陕西鼓风机厂。1970年后大妹初中毕业,去了陕西安康修铁路叫作支援三线,工程结束后被安排到陕西乾县一个公社做妇联工作,多年后又辗转回到了西安。娘也在这期间在姐姐努力下成为了市煤建公司的体制内代管职工,七十年代末办理了退休。</h3><h3> 退休后的娘成了“最可爱的人”,她用毫无保留的爱赢得了第三代的心,孙子和外孙都愿意和她在一起。 </h3> <h3>  娘从一场凶险的脑膜炎死里逃生,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记性是一如既往的好。家中儿女孙辈的生日、坐机手机号码、各家搬几次家的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谁记不住了就去问她。</h3><h3> 除了缠脚和长期重体力劳动导致的腰腿病外,娘的主要脏器都没病,很少去医院,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吃点儿药就管用。不幸的是2006年,85岁的娘在如厕时被自己的裤脚绊倒,摔坏了右侧股骨头,手术后记性便大不如前了。摔伤后到去世这十年里,娘失去了行动自由,生活质量不高。娘无可挽回的衰老了,医生嘱咐的康复训练无心坚持了。年轻时为了孩子和这个家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去拼,现在儿孙们都独立了,不再需要她的呵护,她肩上的重担没了,心气儿也就泄怠了。白天在电视机前半睡半醒,夜里三四点钟醒来就睡不着了。</h3><h3> </h3> <h3>  娘最高兴的时候就是逢年过节或者双休日,儿孙满堂,热热闹闹,她看看这个也疼,看看那个也爱,眼神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似的总在晚辈们身上,舍不得去躺会儿,舍不得让他们走。</h3> <h3>  我爱人是北京到延安插队的知青。 1990年,北京允许知青的一个孩子来京落户。在北京亲戚的鼓励和协助下,孩子落户北京,由大姨照顾在北京上中学。1993年,我们也调回北京,一家团聚。但从此远离了娘和西安的家人。</h3><h3> 2002年娘八十一岁,那年她来北京住了短暂的一段时间,此后都是由西安的姐妹和外甥陪伴娘的晚年时光。娘比我早逝的父亲多活了五十多年,虽说吃了很多苦,但毕竟赶上了改革开放以后的富足生活,见到了许多父亲连想都想不到的新鲜事物。飞机、邮轮都体验过。最爱坐大外孙的小汽车逛街景,西安周边的多数旅游景点都去过,到各类餐厅品尝过各种菜肴,远行到过海南,韩国。虽因年老行动不便,不似年轻人感受到更多的乐趣,但她一定明白晚辈的孝心。</h3><h3> 娘的老年再也不用为吃穿和儿女操心了,她最需要的是亲人的陪伴。晚年听力下降,戴上助听器又有杂音,造成了沟通的困难。她努力的通过观察表情去猜测你的意思,又经常会产生误会。看电视剧听不见人物对白,看字幕眼睛又跟不上速度,剧情搞不明白自然没有吸引力,所以只能陪着电视睡觉。平心而论,娘的垂暮之年,我是愧对她老人家的。即使到西安去看望时间也很有限,没能满足她随儿子养老的心愿,这是她那一代人理所当然的想法。有人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则在她需要陪伴的时候陪伴太少。</h3><h3> 去年清明,娘去世三年整,我回西安和家人一起去墓地祭奠。回来后,我断断续续地写下了这篇文字,和三年前娘去世时写的祭母歌一起做成美篇,以寄托对娘的怀念。</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祭母歌</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吾母长眠不再醒,天洒泪雨别慈颜。</p><p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生三万四千日,半是辛苦半是甜。</p><p style="text-align: center;">爹娘择婿重文化,甘从富足入贫寒。</p><p style="text-align: center;">相夫教子无旁顾,兵连祸接家难圆。</p><p style="text-align: center;">西安婆母病不起,携儿将女侍姑前。</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屋漏偏逢连夜雨,夫姑相继赴黄泉。</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幼儿弱女生何计,问天无语地无言。</p><p style="text-align: center;">背醋换麸解饥馁,失足溺水渭河滩。</p><p style="text-align: center;">粮无隔夜常断顿,每愁儿女学费钱。</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卖菜营生夜以日,积劳成疾患脑炎。</p><p style="text-align: center;">深度昏迷月有余,儿女依门望母还。</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命悬一线天不绝,母子相拥庆团圆。</p><p style="text-align: center;">蔬菜代销难为继,引车送煤路漫漫。</p><p style="text-align: center;">汗湿衣衫干成渍,脚出血泡手生茧。</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卄年煤车万里路,车中常有孙儿眠。</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孙儿渐长人渐老,苦尽甘来享余年。</p><p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餐营养勤调剂,女儿侍奉最周全。</p><p style="text-align: center;">晚辈皆知昔日苦,承欢尽孝绕膝前。</p><p style="text-align: center;">膝下孙辈谁最孝,外孙燕毅超与凡。</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城乡美景频光顾,远近饭店常聚餐。</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千里奔袭连云港,东临碣石海接天。</p><p style="text-align: center;">邮轮飞机济州岛,琼海椰林金沙滩。</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儿孙生日电话号,有问必答赛硬盘。</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儿时童谣常念念,流行新歌也喃喃。</p><p style="text-align: center;">时有落叶归根意,每向梦中寻故园。</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小鸥元宝新生命,四世同堂阖家欢。</p><p style="text-align: center;">方期能享百年寿,孰料长睡更不还。</p><p style="text-align: center;">人生自古谁无死,懿范当由儿孙传。</p><p style="text-align: center;">笑看后辈活出彩,儿在红尘娘在天。</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