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font color="#010101">人的一生,是缺什么想什么。我的童年是大集体的年代,农村老百姓缺衣少食,于是便盼望着能有吃个饱饭的那一天,而过年是一年之中最隆重的节日,不论家里如何贫穷,大年三十都要吃一顿好的饭菜,初一早上也要包一顿饺子,所以,儿时最期盼的日子是过大年,最高兴的事情就是看到家里父母置办年货。现在的很多人都喜欢怀念那个年头的节日,说那时候的过年有年味,就是这个道理。如今日子好过了,平时吃的都是大米白面,各种肉类甚至山珍海味也成了家中的平常菜肴,比那时候过年吃得还好,怎么会对过年有太多的兴趣和乐趣呢,年味自然也就大打折扣了!</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童年时候,老家颜集的虞姬沟两岸人们,从腊八节那天起,便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新年一天天地逼近了,父母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不经意间就会摸着我们孩子的头说:快到年了,马上又要长一岁了;而我们就会趁机追问:年上有没有好吃的啊?父母就会爽快地答应:有,有,马上准备年货!很快,就到了腊月二十四了,这是个比较重要的节日:祭灶,这一天,家里会把平时省吃俭用预留下来的一点白面拿出来,烙出几块面饼;再烙几块山芋干面做的黑饼,白面饼孩子们吃,山芋干饼大人们吃,这是一年之中第一次吃到最好的食品,孩子们特别高兴,拿着白面饼满村庄炫耀,然后聚在一起慢慢品尝,谁吃得最慢,谁最得意:那些吃光了大饼的小伙伴们,个个眼睁睁地盯着你手里的大饼,眼光随着你手里的大饼在游动,流着口水望着你在小口小口慢条斯理地吃着,嘴里还发出嗯嗯唧唧享受的声音,那种得意的感觉,比今天开着豪车满大街飘移还要受用。祭灶也叫小年,小年是大年的前奏,再过几天,就该是正式过大年了,眼下,父母就开始着手准备年货了。</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童年时候最容易置办的年货就是山药,山药是一种很泼皮的植物,随便种在土壤里面就会生长,是穷苦人的贴心食品。它也是多灾多难的物种,原名叫薯蓣,后因唐代宗名字叫李豫,蓣、豫同音,为避讳就改叫薯药,不想到了宋朝,有一个皇帝叫赵曙,就是宋英宗,薯和曙又同音,又为了避讳,索性改称山药,好似老百姓的孩子,叫了大猫小狗就好养活一般,薯蓣改名以后,有土壤的地方就能长出细长鲜美的山药来。夏天,母亲就会在虞姬沟堤坡的树行里面栽几棵瓜蒌,再在屋后的菜园边沿撒几把山药豆子,到了秋天,瓜蒌爬满了树梢,结出圆而黄亮的瓜蒌果,我就爬上树把它们摘下来,把瓜蒌果里面的瓤和种子掏出来,果皮放在太阳下面晒干了,就会有人上门收购;而瓜蒌的瓤子掺和一些草木灰揉搓,便搓出来一粒粒乌黑干净的瓜篓子,这些瓜蒌子在过年期间炒熟了,就是我们孩子的节日零食了。而秋天的山药也爬满了藤架,结出了密密麻麻的山药豆子,叶子发黄的时候,山药豆子便会厚厚一层地落在地面,我便拿着笊蓝把它们捡回家,让母亲收藏起来,等到过年时候炒熟了,再撒点盐水,也是孩子们特别喜爱的节日美食了。</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祭灶后的一个上午,父亲扛着铁锹来到了屋后的菜园地里,低着头在地面寻找,找到了一株株枯萎残留的山药藤蔓,然后追着藤蔓往下挖,挖一会儿,便露出了山药的头来,山药细而长,长度一般都在半米以上,虽然外表看上去疙疙瘩瘩,但是皮脆肉嫩,一碰就断,极容易损坏。父亲便喊我过来,让我用手轻轻地扶直了山药,他便丢掉了铁锹,用手指从山药根部往下面挖,泥土一把一把地往外面扒,坑越扒越深,山药也越变越长,父亲累得满头大汗,但是我们都很高兴,因为今年的山芋长得大而肥,收成好。挖山药必须细心谨慎,尽量不能挖断了,否则,沾连了泥土不容易清洗,用刀削去一些又太可惜,如果拿到集市去卖,断了的山药也就不值钱了。父亲挖累了,直起腰了抽烟休息,我便低头钻进坑里,双手齐下,一层一层地往下面掏土,终于挖到了根部,父亲便小心翼翼地握住山药的两端,轻轻地提了上来,抹去上面的泥土,再轻轻地摆放在地上,接着继续挖下一根。一个上午,便把菜园子周围的山药全部挖了出来,整齐地摆放在布兜子里面,父子俩抬回家,母亲用清水洗干净,放在砧板上面用石刀拍碎,便成了山药糊糊。把生产队里分摊的肥猪肉,放进锅里炼成滚开的猪油,用筷子把山药糊糊一撮一撮地挑进锅里,便炸出了山药坨子,这些坨子,就是我家过年时候的美味佳肴了。</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年越来越近,家人也越来越忙了。傍晚,母亲费力地把门后的石臼子滚着搬出来,把收藏在泥瓮下面的粘高粱拿出来,放进石臼里面揣,揣好以后,用簸箕簸去高粱壳子,留下一粒粒紫色的高粱米,然后放在石磨上碾成高粱面粉,这是过年时候包汤圆用的,那个年代还没有推广水稻,老百姓是吃不到大米的,更不会有黏米面包汤圆了。半夜,粘高粱的粉磨好了,母亲就会进屋,把睡意正浓的我喊醒,惺忪着眼走进院子里的石磨旁,帮母亲一起把石磨抬开,母亲把磨肚子里面的粘高粱扫干净,再把布袋子里面淘晒干净的小麦拎出来,在磨里磨成面粉,准备过年时候包饺子。临近年根的日子里,孩子们都很激动,夜里一会儿睡着,一会儿又醒来,听到院子里的石磨一直在“呼呼”地响。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母亲就会手端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送进被窝:孩子,快吃一碗热豆腐!原来,母亲磨完了麦粉,又把家里收藏的几斤黄豆磨好,在锅屋顶吊起浪布,浪去了豆渣,然后把豆浆放进锅里烧开,浇一些卤膏水进去,就做成了豆腐。春节前的几个夜晚,母亲基本不睡觉,里里外外地奔波忙碌着。</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到年跟前的时候,有些年货需要到颜集街上采购,母亲就叮咛父亲:年前已经没有天了,抓紧赶集吧!于是,父亲便搀着我的手,沿着虞姬沟河堤去了趟颜集。说来也奇怪,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面,年前的每次逢集天气都非常暖和,冬日的阳光照在脸上暖融融的。颜集处于三县交界,每次逢集都是人山人海,特别到了逢年集时候,虞姬沟河水波光粼粼,虞姬沟河堤行人如织,人们推车牵驴,背锣拐鼓,男男女女,卯蛮侉喌,大呼小叫,前喊后应。我跟随父亲一路小跑,一会儿就来到了颜集街东头的石板桥,过了石板桥便融入了潮水般的人流中。先逛东西大街,从颜集镇政府(当年叫立新公社)门口挤过去,街道两侧都是卖农具和日用品的,有铁锅瓦盆、锄头镰刀,父亲挤到摊位前面,买了两个刷把。继续向东,就到了卫生院门口,这里都是卖春联和门赐的,父亲又买了几幅春联和门赐,再往前走,就是颜集街著名的鼋汪了。从鼋汪向东,一直到沂河大堤,甚至翻过大堤到堤坡下面的柳树行里,都是从山东或徐州过来唱大鼓书的,有唱山东大鼓的,也有唱徐州扬琴的,三步一个书场,五步一围锣鼓。那个年头老百姓家里还没有电视机和收音机,家庭条件好些的会安装一个响纸做成的小喇叭,挂在堂屋的门口,下面有一个地线埋在泥土中,早晚有两次广播,叽叽的响声如同老鼠发情一般,需要爬上凳子把耳朵贴近喇叭口才能听清内容,有时候还需要给地线上面浇点水才有声音。文化生活匮乏的年代,年集时候的书场,就成了老百姓精神生活的一场盛宴,每个书场周围都挤满了听书的人群。父亲是个喜欢听书的人,他从兜里摸出一张五毛的票子和二分的硬币塞给我说:孩子,你去南北街的供销社看看能不能买点红糖,这二分钱你自己买些零食吃吧,说完便钻进了书场的人堆里面。</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带着父亲给的钱,在拥挤的人群里面穿梭,随着人流拥进了颜集的供销社,当年的供销社是物品最丰富的地方,长方形的木制柜台,台面被过往人群的袖口磨得油光发亮,柜台的尽头放着布匹,有白布和蓝布两种,布匹上面放着木尺,但因为买布需要布票,所以购买的人并不多。柜台里面是方格形橱窗,橱窗里面摆放着暖水壶、罩灯、雪花膏、歪歪油等日用品,柜台里的地面摆放着两个大缸,一个缸里面盛满了食盐,另一个缸里面是黑色的酱油。好不容易挤进柜台,踮起脚叫喊柜台里面的服务员,人家是不会理睬的,当年供销社的服务员都是国家干部,所以,老百姓需要喊“干部”他们才会答应你。好不容易轮到我的时候,一问说红糖没有了,那个年头,没有熟人打个招呼,烟和糖这些珍稀物品老百姓是不容易买到的。挤出了供销社的大门,门口便看到有个摊位在卖米花团,米花团里面掺了糖精,又香又甜,二分钱一个,我便买了一个,小小地咬一口就再也舍不得吃了,轻轻地装进口袋,小心的用手护着,准备带回家给母亲尝一尝。这时候天已傍晚了,赶集的人们也纷纷下集了,父亲听完了书找了过来,知道红糖没有买到,就安慰我说:不碍事,回去找你大爷想办法。于是,再次搀着我的手,顺着人流下集回家了。</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父亲说的大爷名字叫丁培贵,他是我们村里代销店的店长,老家是房圩村的,因为是本家,又和父亲一个辈分,便成了我的大爷了。那时候每个村里都有一个代销店,是公社的供销社下属单位,我们村的代销店在村东首的虞姬沟岸上,两间茅草屋,屋子中央用土基垒砌的柜台,柜台里面也是两个大缸,一个缸卖食盐,一个缸卖酱油,柜台头尽放一张板床,便是大爷的卧室了。村里的孩子喜欢喊大爷是“货郎”,我就会和他们抬杠:大爷才不是货郎呢,货郎都是挑着货担子满村喊叫的,我大爷是站店的,是国家干部,大爷听到以后很得意,平时也就比较喜欢我,每次见面,他都会从口袋里面抠出一块水果糖,偷偷地塞进我的怀里。从颜集回到村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爷的代销店还没有关门,柜台上面点着一盏煤油灯,黄色的灯头在寒风中晃动。父亲不好意思直接找大爷要红糖,便躲在暗处,让我进店里去找大爷,大爷见我进屋就喊:小乖乖,天都黑了还来打酱油啊?我说:不是的,父亲让你想办法弄点红糖,年上包汤圆的。大爷一听便紧张起来,走出店门左右张望一会,又大声地咳嗽几声,见门口没有其他人,便快速进了柜台,从席子下面拿出两只“飞马”牌的空烟盒,把烟盒里面的锡纸拉出了,用嘴对着烟盒吹一吹,把里面的烟末吹干净,便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咖啡色的大口瓶,拧开瓶盖,倒出了两把红糖,装进了两只烟盒里面,封了烟盒的口,用细线扎紧,塞进了我的两个口袋,并叮嘱道:红糖是紧缺物资,回去立即交给你家大人,一包是初一早上包汤圆用的,另一包是初三用的,路上不要偷吃了!我应了一声,双手握着挎包跑回家了。颜集这里有个习惯,初一不能吃荤,需要包汤圆吃饺子;“初三捏一捏,打粮无处折”,吃饺子和汤圆预示着来年粮食大丰收。这下,因为大爷的关照,初一和初三包汤圆的红糖都有了,过年的年货也全部置办齐备了。回到家里,我把红糖交给母亲,母亲高兴地合不拢嘴,而我却坐到地上哭了起来:从颜集街带回家、准备给母亲尝一尝的那个米花团,已经在口袋里被挤压得粉碎!</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又一个新年将近,父母却早已离我而去,寒风在窗外低吟,思绪在指尖蔓延,那些匆忙的儿时光阴,甜蜜的血肉亲情在岁月里浮涨;那些童年的画面,永远的定格在生命里,或深或浅;那些幸福温馨的片段,都已散落在过往的流年中,忽隐忽现。在尘埃落定的安宁里,在从容回眸的记忆中,岁月的沧桑,人生的沉浮,都已经不再重要了。</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