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也是这样的深秋季节,也是凄厉的秋风猛烈扫过,也是片片棕黄的杨树叶子在哗哗飘落,也是这样深秋的晚上,也是有月牙在云里穿来穿去,也是时而有亮色时而漆黑一片。</h3><h3>在“科学家公寓”的背阴处,在落叶覆盖的小土坡上,我烧着遗物,往火堆里扔着一堆堆物件,一根细竹棍仔细挑起、抖落,怕火苗熄灭……</h3><h3>我的公爹走了。</h3><h3>他走完了82年的人生。</h3><h3><br></h3><h3>上午就开始整理他的遗物。拽出了床底下一个大大的好重的柳条箱,坐地下揭开箱盖。</h3><h3>初始只想快速归拢一下,统统装进蛇皮袋,一并拿楼下烧毁,然而掀开箱盖后,我这一坐一看就是一个下午,不吭不声不动,不茶不饭不水……</h3><h3>拿起最上面一本大大的泛着黄色毛边的手抄本,打开看竟然是手抄的全部《卡门序曲》的五线谱和英文歌词,那板书工整划一,跟印刷的几乎一样。徒然我就有了细细翻检这些遗物的好奇,细细的灰尘漂浮,我轻拿轻放。这些书本一层层排列有序,工整条理,大部分是公爹从初一到大学的各学科的课堂笔记和练习簿子,所有笔记全部用日语和英语记录和运算,偶见有几个汉字杂夹在日语中。翻开各科笔记本,被那些漂亮的计算公式、图表吸引,如同印刷体般的美丽动人,我摩挲着这一本本墨迹泛黄的课堂和作业笔记,一页页细细翻看……</h3><h3>这是怎样的一个学生?这个学生是怎样的学习态度?这个学习态度何来如此端正?这种端正的态度是如何养成?</h3><h3>曾听婆婆片言只语谈起过公爹的儿时。</h3><h3>公爹小学毕业时,从辽南一个叫辽阳的文化小镇,以地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省城日本人开办的“南满中学堂” ,这是一所唯一招收中国学生的日本学校,中国孩子约占1/4,是为伪满州国培养中国留日学生的。<br></h3><h3>我一本本翻看着他的课业笔记 。</h3><h3>眼前出现了一个穿着粗布棉长袍,肩背手工缝制的家织布书包的小男孩儿,他只身一人从绿皮火车车厢的高高阶梯蹦下来,从只有一条街的叫辽阳的那个小镇子走入了省城奉天……</h3><h3>那一年他12岁。</h3><h3><br></h3><h3><br></h3><h3><br></h3><h3> </h3> <h3> (伪满洲国的奉天火车站)</h3> <h3>没有父母陪同相送,没有大包小裹,他将穿越这座已经相当日化了的华丽城市的大街小巷,独自寻找到那所著名的优质的 “南满中学堂”,开始6年的中学生涯,他将接受全部日本教师的全部日语授课和教育,他的外语科目是英语,他没有了母语。<br></h3><h3>我的公爹是独生子女。</h3><h3>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h3><h3>我继续翻检着柳条箱,一本本一页页,这一箱子书本就如同宝藏,我在挖呀挖……</h3><h3>夹在书中的几张照片里,看见他年轻时穿着日本立领黑色学生制服留着小平头,指挥着一支庞大的乐队;看见他跟同学掰着手腕;看见他高二运动会 4X1 最后一棒的冲刺;看见他高年级数学竞赛获奖时举着奖杯的内敛低调……</h3><h3> </h3> <h3> (当年的日本南满中学堂旧址)</h3> <p class="ql-block">照片都真实记录着公爹的青春年少。这些书本就是他读书年代的履历记载。</p><p class="ql-block">后来的履历我基本上知晓的。</p><p class="ql-block">高三时公爹的家道中落,他只能考取当年“新京工业大学”的采矿系,因为采矿专业是免学费免住宿费免伙食费的。</p><p class="ql-block">当年的新京工大录取的学生有1/3是日本国的学生考到满洲国来读大学,有1/3是中国学生考入,还有1/3的学生来自于朝鲜蒙古俄罗斯等族裔。</p><p class="ql-block">公爹一直是拿奖学金的优等生,他的日语已经炉火纯青,我父亲跟我说过,你公公的日语比日本人还日本人。他的英语也相当棒,我记得他一直再看英语原版电影,连字幕都没有的原版影片。</p><p class="ql-block">记得那次双方父母在婆家的客厅里聚餐,我父亲和公爹两人酒桌上的谈话改成了日语,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分外熟络和亲切,好奇地问他们谈什么?公爹说,我和你爸爸的大学只是一条马路之隔,你爸爸是新京医大我是新京工大,他又用很慢很低的语调告诉我,我从小就想学医,可学费太贵了念不起,此生遗憾哪……</p><p class="ql-block">再后来大学毕业后,公爹被派去了日本实习和游学一年整,回国后奔波辗转在东北各大小矿山。还有一段在张学良创办的“东北大学” (今东北大学)采矿系任教,又落脚于当年东北最大的煤城抚顺,很快晋升身为课长……</p><p class="ql-block">公爹经历了伪满、光复,国共拉锯,经历了1949,推算一下,解放时他应该不满30岁。正值大好青春,踌躇满志,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h3> (伪满洲国新京工业大学旧址)</h3> <p class="ql-block">我读过不少怀念亲人的文章,几乎都写成了回忆录或者生平履历。你们瞧,刚才回头一看,好悬呀,我也一不小心差点把此篇写成公爹的履历:什么诸如作为一名采矿工程师走遍祖国的江湖大川,为祖国的煤矿事业呕心沥血,兢兢业业规划着祖国的矿山蓝图,为民族振兴掘进着滚滚乌金,等等,就差一个“啊”字啦,抒情呀,感慨呀……</p><p class="ql-block">幸亏我及时回头看看我的文字,差点惊出一身冷汗,差点落入俗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连忙打住,下面说几个关于公爹的小事儿吧。</p><p class="ql-block">第一个事儿,发现我公爹的俩连襟都称呼他老师而不称呼姐夫。<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个是本溪歪头山矿总工,一个是成都地质大学教授,</span>对公爹尊重有加,逢年过节专程拜访慰问,后来得知俩连襟都是公爹在东北大学采矿系任教时的高材生,公爹统统做媒给两个妻妹,真是“肥水不外流”, 师生转换成了连襟。</p><p class="ql-block">第二个事儿,80年代初我父亲接受了给日本国翻译《本草纲目》《伤寒论》的国家项目,满世界找不到合适的翻译人员,会日语的不懂医学术语,更不懂古汉语,报纸广告招聘,高额稿费,依然没有。最后居然我的公爹承担了此大任!是我跟父亲举荐的!我说直感我公爹能胜任 。他古文底子深厚,日语地道,对医学一直浓浓兴趣。他们加我母亲三人通力合作两年,完成大作。能想到吗?一个学采矿的工程师居然翻译了大部头的古汉语的医学文献。我父亲说,你公爹有着一流的学问!</p><p class="ql-block">第三个事儿,80年代京剧院还原古典京剧,公爹几乎是个票友,他经常走远路去买票,每次都给我一张,看我不怎么喜欢,他慢条斯理地对我说,你应该去看,文学涉猎的东西太多了,戏剧对你的写作太有用了,慢慢培植这种修养吧。</p><p class="ql-block">第四个事儿,公爹患脑溢血后,卧床约一年有余,他话语虽说不很清楚,但头脑特别清晰,每天仍然戴着花镜阅读报刊,固定时间听着新闻,他尽最大可能不给别人添麻烦,看保姆不尽人意我发火时,他总是摇头暗示我不要不要。</p><p class="ql-block">有一天公爹呜呜噜噜跟我说:我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了……</p><p class="ql-block">他最后还是自己拔掉了滴流针头</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不想再写了。</p><p class="ql-block">除去我是他儿媳这一层关系,可以说公爹是我生命里遇到的一个非常纯正、够得上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他这一生都在努力践行着一个读书人的各种德行,从小就是一个自律、要强、对精神需求远胜过物资需求的真正的读书人,没有苟且人生,没有疏忽潦草,他的话很少,一句是一句的一语中的,参透人生万千,最后还是不言不语,不声不吭……</p><p class="ql-block">头脑一流,学问一流,做人一流……</p><p class="ql-block">今天这样的知识人已经不多见了,让我有幸遇到,这是我一边整理公爹的遗物一边深深认识到的。</p><p class="ql-block">秋风萧瑟,满地落叶,它们随风而去</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那个12岁的小男孩儿从绿皮火车蹦了下来,一条优质的生命完成了他所有的使命,70年后在这个秋风萧瑟中飘落了,……</p><p class="ql-block">他随风而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