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甲牙旗归故乡——长短句中看苏轼（徐州篇）

魏无知

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年）四月，在离开密州任五个月后，苏轼奉旨赴徐州太守任，时年41岁。徐州乃华夏九州之一，号称五省通衢，军事地位极其重要，治安状况也堪忧。那个把大宋朝闹的鸡犬不宁的著名的水泊梁山，就近在咫尺。

苏轼在《徐州上皇帝书》中这样写道：其民皆长大，胆力绝人，喜为剽掠，小不适意，则有飞扬跋扈之心，非止为盗而已。汉高祖，沛人也；项羽，宿迁人也；刘裕，彭城人也；朱全忠，砀山人也；皆在今徐州数百里间耳。其人以此自负、凶桀之气，积以成俗。苏轼乃一介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他只身到这种民风彪悍、喜为剽掠的地方当父母官，对他来说，无异于是一场生死考验。

到任后，还没等他分清东南西北，忽报黄河决口，汹涌的洪水，顷刻间就直逼徐州城下，河水迅速漫过护城大堤，徐州城危如累卵，倏忽间，全城百姓面临灭顶之灾。城里的达官显贵们开始向城外逃命，老百姓也如无头的苍蝇，呼天抢地，到处乱窜，徐州城里一片大乱，局面几近失控。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苏轼急速奔到城门前，冲着那些争相向城外逃命的达官显贵们大声喊道：富民出，民皆动摇，吾谁与守？吾在是，水绝不能败城。哪个不听，吾老人家把你们这些龟儿子王八羔子统统就地正法！那些达官显贵们，吓得只好乖乖服从。哈哈，别误会，苏太守是不会骂人的，骂龟儿子王八羔子的是吾老人家。国难当头，平时这些个赚的脑满肠肥的家伙，想溜之乎也，不好使！朝阳群众早就盯上你们了。

苏轼把人心稳住后，他又趟着泥水去向当地驻军求援。他头戴草笠，身披蓑衣，拄着一条木棍，满身满脸都是泥水，脏乎乎的泥水，顺着他那部有名的大胡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样子看起来虽然狼狈之极，但却掩不住苏太守的一身凛然正气。

城防司令瞬间就被眼前这位名满天下的文坛泰斗给感动了，他大声说道：太守犹不避涂潦，吾侪小人，当效命。随即带领子弟兵，嗷嗷叫着，冲向抗洪的最前线。有了驻军将士们的强力援助，苏轼一颗悬着的心，多少就安定下来了。抗洪期间，苏轼一直吃住在救灾指挥部。他率领军民，经过45天的奋战，终于挡住了洪水，保住了徐州城，也保住了全城百姓的生命安全。

百姓自然欢天喜地，举城欢庆，感谢人民的苏太守。皇上也龙颜大悦，颁旨嘉奖，授予苏子瞻为感动大宋的好干部称号。通过这次抗洪救灾，再一次向世人证明了，苏子瞻确实是一个有着非凡工作能力，是一个符合时代发展的出色的好领导。

在密州任上，苏轼修建了一个超然台，他常常登台远望，晃着头捋着胡须，曰：乐哉游乎！

这一次在徐州治水成功，他当然要建一个更大、更高、看得更远的楼了。于是，在城东门筑大楼，并垩以黄土，名之为黄楼。黄代表土，而土能克水，这是按中国道家五行学说而取的名字。重阳之际，一座以志抗洪胜利，永镇水患的黄楼，巍然耸立在徐州城的黄河南岸。

在黄楼落成仪式上，苏轼登上巍巍的黄楼，看着脚下滚滚的黄河水，不禁感慨万千。他在《黄楼致语口号》里写道：

百川反壑，五稼登场。初成百尺之楼，适及重阳之会。

……

一新柱石庄严闉，更值西风落帽辰。

不用游从夸燕子，直将气焰压波神。

山川尚绕当时国，城郭犹飘广陌尘。

谁凭阑干赏风月，使君留意在斯民。

一场抗洪救灾的胜利，使得徐州百姓万民归顺，苏轼在徐州的威望也如日中天，一些突出的社会问题，暂时得以掩盖。而此时，苏轼的心态却极其冷静。少年时知识分子的那份狂妄，早就换做了中年人该有的成熟。面对皇帝的嘉奖，同僚的恭维，他把治水之功劳，统统归结于皇帝陛下的英明领导，及同僚的大力支持。他在《徐州谢奖谕表》里这样写道：

奔走服勤，人臣之常事；褒称劳勉，学者之至荣。自惟何人，乃辱斯语……。百堵皆作，盖僚吏之劬劳；三板不沉，本朝廷之威德……。

这样的苏轼，谁不喜爱？

徐州有一座著名的燕子楼，始建于唐朝。在这座燕子楼里，有一段男欢女爱、才子佳人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但是说它著名，却是因为唐朝大诗人白居易也掺乎到了这里面。这故事听着挺上火的，跟各位看官也无关，咱就不去理它了。

苏轼自然听说过这故事。这一天，他闲着没事，就溜达到了燕子楼。他在里面转着，睹物思人。他想到了这座小楼的女主人关盼盼，想到了大诗人白居易，也想到了自己，不自觉地吟咏出了一首词。然后他就摇摇头，背着手，怅然地离开了燕子楼。

哪知道，第二天徐州城的大街小巷里，人们都在唱“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苏轼有点蒙圈了，他心想，这首词我还没誊写下来呢，怎么地球人就都知道了呢？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燕子楼有一个更夫，他见苏大人在楼里一边转圈，一边嘴里嘟嘟囔囔，他就知道苏大人肯定要有金句了。赶巧这个更夫粗通音律，他就在一旁偷偷的把这首词记了下来，然后马上拿出去找朋友得瑟去了。于是，这首《永遇乐》词，第二天就传遍徐州城了。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在这首词里，有一个“归”字。据统计，在苏轼流传下来的三百多首词里，“归”字出现的频率最高，一共出现了一百多次。此时的苏子瞻，一定是对尔虞我诈的官场，早已心生厌倦。这时候，王安石的变法已宣告失败。在变法过程中，苏轼眼看着一大批朝廷命官，或被贬，或被抓，或苟且官场，或退隐林下。他自己这十几年来，也是一直过着不断外放的颠沛流离的生活。继续做报国梦？最后的下场，自己可能就会成为被困死在楼中的孤燕。退隐林下？可能会像出笼的小鸟一样，自由自在，可这又与士大夫的人生目标相悖。归，而不归，个中烦恼，局外人是很难感受到的。

此时，他就像是一只站在高高山岗上的敏感的梅花鹿，即可以凭借自己头上美丽繁茂的鹿角在鹿群里傲视群雄，又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头上这架美丽繁茂的鹿角，会给他带来多么大的危险。果不出所料，苏轼很快就陷入了一场牢狱之灾。这是后话。

大涝之后，必有大旱。第二年自开春后，老天爷一滴雨也不下，眼看着大地冒火，庄稼枯萎。一场旱灾，可能会让农民颗粒无收，接下来就会有灾民，就会出现匪患等诸多社会问题。必须要让老天爷尽快下雨！苏轼对祈雨有经验，也可能是苏大学士笔头子太厉害了，他写给龙王的祈雨青词，常常能感动龙王，各地的龙王都给足了他面子。他在凤翔、在密州都能成功祈雨，这回在徐州，肯定也能如愿以偿。

他在《徐州祈雨青词》里这样说道：

……

若其赋政多辟，以谪见于阴阳；事神不恭，以获戾于上下，臣实有罪，罚其敢辞。小民无知，大命近止。愿下雷霆之昭，分敕山川之神。朝隮寸云，暮洽千里。使岁得中熟，则民犹小康。

祈雨果然成功！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

这样的苏轼，难道不是上天派来拯救沧桑的神吗？

祈雨成功后，必须要去谢雨，这就跟去庙里请愿、还愿一样。在去城东石潭谢雨的路上，美丽的田园风光，使得踌躇满志的苏太守诗兴大发，他顺口就咏出了五首《浣溪沙》。现净手摘录，奉上两首：

其一：

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离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麨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这一村香，不就是这位苏太守心中向往的普通百姓的幸福生活吗？

其二：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繰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困了、累了、渴了，随便找一户百姓家，敲敲门，拱手说一声叨扰，然后端起粗瓷大碗，与房主人摆上一会儿龙门阵。午后的暖阳晒在身上，舒服极了。苏太守躺在葫芦架下的藤椅里，摇摇晃晃地，睡着啦。

“徐州太守苏轼，在百忙之中，亲临农村第一线，宣传抗旱斗争新经验，并与农民兄弟亲切话谈，向农民兄弟送去了朝廷的亲切关怀。”第二天，“大宋早报”在头版刊登出了这则新闻，苏太守又大大地火了一把。

徐州有个云龙山，山上有个招鹤亭，云龙山招鹤亭，因为苏轼的《放鹤亭记》而闻名天下。苏轼在《放鹤亭记》里这样写道：

……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皇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在这篇文章里，苏轼提到了国君，提到了隐士，说到了鹤之超脱世俗，也讲到了酒能带来之巨大危害。欣然坦白了自己虽然有政治上不得意的失落，但却从不失志，有阔达高远的情怀。

有人说，苏轼写《放鹤亭记》，是在自比那文中之鹤。

可这样的苏轼，岂止是一只西山之鹤能与之相比的哪？

苏轼有四个著名的学生，号称“苏门四学士”。其中最有名的两个学生，秦观、黄庭坚，都是大宋朝赫赫有名的诗人、词人、画家、书法家，他们就是在徐州，被正式收入苏门的。秦观称苏轼：“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黄庭坚说“青松出涧壑”，将苏轼喻为崖上青松，说自己为“小草有远志”，自比深谷里的小草，希望能伴高大的青松。

苏轼身边的朋友，大多都是秦、黄这些才高八斗，品质高尚的人物，这正说明了苏轼的人品和学识，更是超一流的优秀。

苏子瞻称得上“马中良驹，人中龙凤”吗？

一首《阳关曲》，总能让人联想到王维的那句“西出阳关无故人”，那种惜别、寂寞、夹杂着的淡淡的忧愁，听了会让人唏嘘不已。苏轼在徐州任上，也填了一首《阳关曲》，“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且听他的心声：

受降城下紫髯郎，戏马台南旧战场。

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

龙榆生校笺的《东坡乐府笺》，一共收录了344首词，唯有这首《阳关曲》，杀气最重。这种词风，在苏轼的所有作品中，实属罕见。联想到马上要发生的震动朝野的“乌台诗案”，这首《阳关曲》，是在向世人透露什么信息吗？

战斗到底，捍卫荣誉，这就是不一样的苏子瞻！

苏轼又调任了，在徐州任上还不到两年，他又要走了！他用一首《江城子》，含泪向为他送行的百姓辞行。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再见，各位父老乡亲！别了，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