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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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子
秋风吹过，苹果树的叶子纷纷落下，有一片打着卷落在吉祥娘的肩头，吉祥娘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滑过脸颊，悄没声地落在脚下，瞬间不见。

风吹乱了她灰白的头发，有一绺遮住了眼睛，叹口气，用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泪痕，撩去额前的头发，踩着脚下厚厚的落叶，吉祥娘返身回家。肩头的那片树叶悄然落下，如一声悠远的叹息，没有声响，飘走了。

说是家，不过是临时搭建的简易活动板房。自36岁的儿子撒手人寰，吉祥娘已经流浪了一年之久，吉祥娘觉得自己就像天上的浮云，怎么也找不着个落脚的地儿，连畅快的哭一场也不行，于是绝然毅然的回到了李家岔——这是她生活了近50年的地方——寄宿在吉祥二大家，吉祥娘的想法很简单，家里自留地的苹果树从她离开就由吉祥二大和他的儿子种，住在他家天经地义，况且她也实在无处可去。

自从吉祥走后，吉祥娘就踩在了云彩上，心被掏空，人也失重，变得恍恍惚惚、迷迷离离。

                                         （二）土生土长

吉祥娘生了四女一男，生下老四念弟时，婆婆骂她是丧门星，说生了一窝女娃，要让李家人绝后，吉祥娘恨自己肚子不争气。念弟生下第四天，她就下地干活去了，苍天有眼，39岁那年她终于生下了吉祥——是个带把儿的。

吉祥娘在那一刻长舒了一口气，生下吉祥的那一年，她第一次享受了一个女人生完孩子后在炕上坐满一月的待遇。

从吉祥背上书包踏出家门的那天起，吉祥娘的心就挂在吉祥身上了。在镇里上初中，每个周末，吉祥书包里背着干粮，手里拎着生火的柴走20里山路去上学。每年的冬天，黄土地的风比刀子还厉害，吉祥的手和脚就会冻得皲裂，回到家，吉祥娘就捂在自己怀里暖。家里仅有的白面馍馍吉祥娘都是偷偷留给儿子吃，连吉祥大也得靠边。

吉祥的三个姐姐老早就嫁了人。老大红霞读完中专在县城上班，嫁给了县城一个做生意的，老二招弟结婚后夫妻双双去了新疆，老三思弟嫁给后梁的钟胜继续当农民，老四念弟去省城打工，在一家超市当服务员。

吉祥考上了南方的大学，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工作的那年，吉祥大得了肺癌，医院大夫说已经到了晚期，回家等着。一年后吉祥大撒手人寰，偌大的院子里，就剩下了吉祥娘。吉祥娘天天盼着儿子回家，趴在自家的庄墙上，望着那条通往镇上的大路，吉祥娘常常能呆愣几个小时。

吉祥娶了城里的媳妇了，吉祥娘锁上自家的院门，随儿子进城了，李家岔的人说，吉祥娘是享福去了。吉祥家的庄院逐渐荒芜，蒿草长满院子，厅房也因年久失修开始漏水。

李家岔是个产苹果的地方，冬日里，几个老汉蹲在麦垛底下吸旱烟，看着吉祥家日益破败的院墙，长吉大吧嗒吧嗒吸着旱烟——长吉爹和吉祥娘年纪差不多——说：吉祥娘跟儿子享福去了，住进楼房，李家岔再不来了。

“哈？不来个啥！我看吉祥妈她至少还得回来一次，按咱这里的习俗，死了得埋在李家岔，要不吉祥大就落单了么！”说话的是吉祥二大。

                                            （三）随儿进城

吉祥媳妇是城里人，身材细挑，鸭蛋脸，抹厚厚的脂粉，涂樱桃一样红的口红，白皙的双手，长长的指甲镶着水钻，家务活都是吉祥干。在儿子70多平米的房子里住着，吉祥娘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和这房子一样逼窄，没有李家岔时候的敞亮了。
吉祥娘舍不得儿子做饭洗衣拖地，来到城里，经过儿子半年的训练，一文不识的吉祥娘学会了进门换鞋，走路悄声，说话低眉顺眼，掌握了洗衣机燃气灶微波炉的用法，成为吉祥家不花一钱的长期保姆。

吉祥娘也有改不了的缺点。吉祥娘吃饭吧唧嘴的习惯是自小留下的，吉祥娘觉得在李家岔人人都这样吃饭，算不上是不足，进了城了，这倒成了一个大缺陷，尽管每次吃饭陪着小心，有时候还是吃着吃着就忘了。有一次在饭桌上，吉祥媳妇又嫌弃，吉祥娘就噎着声气说：我从小吃饭就这样，我大我妈就这样吃，那时想吧唧嘴都没得吃，半辈子过去，要入土的人了，改不过来了！

这话把吉祥媳妇噎住了！吉祥也觉得娘一辈子都这样，媳妇有点过于吹毛求疵，在中间和了多次稀泥，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只要吉祥娘吃饭一吧唧嘴，吉祥媳妇就拉下了脸，吉祥给娘使眼色，为了儿子，吉祥娘从此吃饭小心翼翼，但是人老了难免疏忽，有一天又忘了，吉祥媳妇丹凤眼一挑，不耐烦的数落：哎呀！妈！给你说过多少次，吃饭不要吧唧嘴，你吧唧舒服了，别人一点胃口都没了！

说着就撂下碗，砰一声关上卧室门睡觉去了，吉祥娘眼泪汪汪的，嘴里一口饭怎么也咽不下去。吉祥嗫嚅着嘴夹一口菜在娘的碗里，说：“娘，没事！没事！”吉祥娘知道儿子夹在自己和媳妇之间的难心，后来吃饭要么说自己饱着，要么说已经吃过了，等儿子媳妇吃完，她再慢慢坐吃，省去许多风波。
吉祥娘不久就迷恋上了拣垃圾。她发现小区的老婆子拣来的纸箱子、塑料罐都能换成钱，所以一大早起床，给儿子媳妇做好早餐，吉祥娘就去拣垃圾了。在恶气冲天的垃圾桶里吉祥娘拣来各种宝贝，纸箱子、饮料瓶、别人丢弃的烂衣服......运气好的一天，她竟然从垃圾桶里扯出一只毛茸茸的大狗熊，回家在盆里洗了涮涮了洗，吉祥娘就将这只狗熊搁在家里的沙发上，不想媳妇回家火冒三丈，跳将起来，就冲吉祥骂了起来。

“你看看这个家，都快成垃圾堆了，楼道里烂纸箱、塑料罐，堵得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邻居都有意见，啥都往家拿，到处臭烘烘的，还让人过不过了！......我说隔夜的饭不能吃，不能吃，她偏要吃，水果烂成啥样了，舍不得丢......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吃饭还吧唧嘴......我走了，你娘俩守着垃圾过吧！”说完，拎包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吉祥也觉得娘有点过分了，家里到处是垃圾，连搁脚的地都没了，就说了娘几句。吉祥娘躲在厨房，眼泪吧嗒吧嗒掉，哽咽着说：拣的垃圾，都能卖钱。小时候饿肚子，哪里有这样的饭吃，剩饭你们不吃，娘吃，都是挨过饿的人，好好的东西，扔了有罪呢！......

在吉祥的百般劝说下，吉祥娘拣垃圾的事业终于告一段落，百无聊赖的吉祥娘熬过了两年，终于盼来了孙子，有了孙子，吉祥娘的心在这城里终于安顿了下来。

框框是吉祥娘的孙子。就冲吉祥媳妇头一胎给李家生了个大胖小子，吉祥娘就觉得吉祥媳妇是个好媳妇，况且媳妇还是个大学生，在城里有一份洋气的工作呢！在框框会爬、会走、上学的过程里，吉祥研究生、博士相继毕业。事业有成的吉祥在博士毕业后，有了自己的科研团队，有了研发项目，吉祥就买了套大点的楼房，小房子专给吉祥娘住，房产证也变成了吉祥娘的名字。框框上小学了，吉祥娘就闲了下来，她又开始了自己拣垃圾的营生，好在独居，家里放再多的垃圾也不怕媳妇说了。

                                            （四）儿子走了

吉祥算是个成功人士了，猪年的春节，吉祥带着娘踏上了回乡的路，朴实好客的庄里人热情款待了吉祥母子，吉祥在县城工作的同学也盛情邀请吉祥一聚。一场大雪覆盖的县城异常寒冷，吉祥喝多了酒在返程的路上开车，车出了车祸，吉祥就这样撒手丢下娘和妻儿走了。

吉祥娘住在吉祥二大家，在等儿子过年。

吉祥媳妇在南方和框框陪她父母过年。

这个年在吉祥娘嘶声裂肺的哭声中划上了句号。

李家岔的庄里人将吉祥埋在吉祥大坟墓的旁边，下葬的那一天，吉祥媳妇没来，框框给吉祥顶的孝盆，吉祥娘的泪水晕染了李家岔一村人的眼泪，那几天，村里过年的秦腔再没吼过。
吉祥是村里的第一个博士生，36岁的那一年他被埋在李家岔的后山上，框框在给吉祥烧完一期纸后走了，再没来过李家岔。

                                            

                                      （五）归途漫漫
吉祥娘从此又住在了李家岔。

吉祥家的院子早已荒落，厅房的一角已经坍塌，院子里的蒿草比人高，进去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村里人说：一座古庄胜过十座坟，那院子确实凄惶的再住不成人！

吉祥娘住在吉祥二大家，七期纸烧过，吉祥娘去了老大红霞家。红霞的丈夫做生意，挣了些钱，几年前在外面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和红霞离了，红霞一直瞒着娘，吉祥娘住在红霞家，整天看着红霞愁眉不展的脸，心里瓦凉瓦凉的，娘儿俩各有各的心事和颇烦，红霞被母亲断了线的泪珠子掉烦了，就对娘不客气，说走的人走了，活的人还得活。

吉祥娘心里窝火，扭身就去省城打工的念弟家。念弟在一家超市打工，丈夫在建筑工地搬砖，租了一间20平米的地下室，终年不见阳光，吉祥娘来了，招弟男人就去工地和民工们挤通铺，坐在不见日光的地下室里，吉祥娘的心和周围的墙一样黑，呆了三天，就没法再坐下去，这样又辗转来到了思弟家。思弟夫妻是农民，和李家岔隔着一座山，公公婆婆健在，思弟的两个儿子在县城读书，思弟在城里给娃做饭，吉祥娘在思弟家当了几天亲戚，越坐越不是滋味，就只身回了李家岔。

吉祥娘在吉祥二大家住的日子最多，但再亲也是亲戚，在吉祥娘的一再要求下，思弟男人就和吉祥二大在苹果园里给吉祥娘用活动板房盖了个简易房，侧面隔一间小小的厨房。

吉祥娘再次成为全村人的焦点，长吉大说：年轻的时候，吉祥娘就长得好看，有人还给我说过媒，辛亏我没成，我看她就是个命苦人，年轻轻的守寡不说，儿子那么有本事，她也没守住，跟上她就没啥好事，还是我主意正，没娶她，不然现在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其实据村里年长的人说，吉祥娘当时就没看上长吉大。

吉祥娘想框框，吉祥娘打的电话框框妈不接，后来再打，电话里一个女的就说：“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六）尾声

一场大雪过后满山银装素裹，傍晚时分的李家岔，格外宁静，掩映在苹果园里那个活动板房的上空，炊烟袅袅升起，如今吉祥娘就住在那里，自吉祥走后，吉祥娘感觉自己轻如灰尘，微如芥粒，以后陪伴她的只有房前那几棵经年的苹果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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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年12月23日晚写于定西
2019年12月24日修改，
2019年12月25日再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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