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没有动笔写过一篇文章,父亲有时絮叨,我没有理会。这在前些年,我一定有一大堆理由:工作繁忙,生活琐碎,情操渐消,又成为了两个儿子的父亲。然而也正因为这些原因,我的脾气也越来越绵软,往年,数日不动笔之于我,犹如“三月不知肉味”,不等父亲絮叨,自己也是如坐针毡的,而如今,我日日行走于极为琐碎的事务之中,那一点点略显倔强的志趣也将脾气一同扯下泥潭去了,于是我总是感到自己好像是一条湿毛巾,软兮兮,却总是噙着水。<br> 年底的时候,我带着妻儿去了趟海南,第二次去,在海边度过了一年中最为懒散的一周,碧海蓝天,忘情于山水,是昔日之情,却是今日之愿。回来后随即再次深陷琐事,有一刻在厕所抽烟,忽然灰心丧气,看到“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也竟然有几分无足轻重的相待,将信将疑。<br> 三十岁过后,是当打之年,“当打”是能打,却也未必“善打”,或许只是“拳怕少壮”所以“当打”,更不是“能挨”,打得多,也就挨打的多。近年,与朋友几无联系,有几次拿起电话,也最后放下,一来是惧怕给人增添麻烦,二来是自己不愿提及细伤,既然如此,便只好聊聊浮潜的俗事,又何必叨扰,妻贤子孝,相忘江湖,必是未来众人的归属罢。所以我想起几年前有次和旁人谈起,说麻木不仁是可怕的,可怕到有时会乏力对抗,有时会欣然接受,匆匆几年下来,不能说“欣然”,但“接受”是确凿了的。<br><br> 小儿子降生,本给渐渐沉淀的死水中再添涟漪,有几次想动笔写写这截然不同的情愫,而又在提笔之时感到了心底里一丝灰心,这灰心是有来处的,但总体上是瞧不上自己。一个瞧不上自己的人怎么能瞧得上自己的文章呢?文章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生于斯,长于斯啊!那就不写了罢,不写,又好像怀着孕,挺着大肚子,受周围人的指点:你这孩子怎么还不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个什么东西,零零散散买了好些书,读完之后,大着肚子,好像都是苦水,苦水可不能随随便便地吐,我想当个“报喜不报忧”的人,我的妻子每天“伺候”我和儿子也有苦水,我的父母疏于见我不得不亲力亲为也有苦水,我的朋友们匆匆忙忙也有苦水,苦水不能随随便便地吐——莫嫌一点苦,便拟弃莲心。<br>大学那些年,我渐渐觉得我是余华式的人,那时候我也大量地阅读着余华的所有文章,只是还不明确,因为青春总是有一些伪装色彩的,人的一生到底如何,与青春关系极小,反而与童年相似,至少在我十分应验。因为我后来渐渐觉得,我其实是一个卡夫卡式的人,我所经历的感知的障碍都与《城堡》《变形记》中的一模一样,我甚至不知道我应该庆幸自己体验到了一种深度还是应该懊恼接受到了这一种生活而非其他生活,或者说这种庆幸是否真的值得庆幸?<br>如果值得庆幸,那我总应该用自己的方式来象征它,事实上我也一直如此,只是近年偏偏疲于奔命,于是对此视而不见,哀而不伤。但我仍然认为这样略显麻木的“奔命”并不是“奔丧”,而是在“奔命”中“奔袭”,路漫漫其修远,视而不见、哀而不伤为的是作而不述,憬而不酲。<br>所以无论如何,我应该庆幸我骨子里有一点佛教的底子,丰子恺说:“人间的事,只要生机不灭,即使重遭天灾人祸,暂被阻抑,终有抬头的日子。”这点儿底子比唐情宋意、六朝风骨更坚韧、更可靠,这是我心底里的一点退路、一点生机,不管怎样,我能退到这个地方,让所有的我藏一会儿,让麦苗藏在积雪里,停停走走,虽有得有失,但无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br><br><br><br> 野 之<br> 2020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