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老故事

雾山傻根

[视频]老叟老故事 家史见国史

最近几年来，下班回来或晚饭后，我常常会默默督促自己抽空陪老爹说说话，因为，老母亲于二〇〇九年撒手西去，撇下他先走了，老爹形单影只，很是孤独，尤其是，进入暮年的他，近几年老爱回忆过去，断断续续，讲述了许多往事，有的是我亲眼目睹，有的是我早有耳闻，而有的则是从来闻所未闻。

1930年正月初四，家父生于邓县罗庄宅子村，到2020年，就进入第90个年头了。其实，老爹的故事，堪称一部厚重的史书……

（一）读私塾

父亲十岁那年正月初二，他三姑（三姑奶）回娘家省亲，见到她十岁的小侄儿，聪明伶俐，很是可爱，就对俺爷说：“他三舅，有句常话说：三代不读书，不如喂头猪。老大玉合已经没上学不识字了，你可得让玉印去读书呀，要不然，将来咱们这家人可要吃亏呀。”

于是，当时十岁的他，终于得以高高兴兴背上书包去营里私塾读书了！那可是他六七岁以来梦寐以求的愿望啊！可家里太穷，缺吃缺穿，实在很难供应起一个学生。那个私塾，就在宅子村杜家营中间，私塾先生是个清末落第杜姓老秀才，学费是一个学生一年一斗半小麦。杜老先生很是严厉，也很古板，固守一个信念――“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总是天天让学生死记硬背四书五经，一旦背不下来或背诵有误，就要用戒尺打手掌，笨学生或贪玩的学生常常挨打，有时手掌会被打得肿的老高。尽管如此，这段私塾上学经历，仍被父亲珍视为其童年时代最美好时光。

两年后，家里饥寒交迫，穷得揭不开锅了，爷爷奶奶走投无路，就无论如何再也不让他去私塾读书了。他苦苦哀求：“婶（当时当地习俗，父亲叫他亲妈――俺奶奶为婶、其伯母为娘，其二妈为妈），你再跟我爹说说还叫我上学吧，哪怕放学回来叫我当牛当马，干啥都行……”

终于等来了爷爷――一个破落读书人的最后答复：“不行！你也不看看，这年头最先饿死的不都是些读书人？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读书有啥用？”

于是，仅读了两年私塾后，他就被迫离开了他梦寐以求的私塾而辍学了。他说，为辍学这事，当时不知哭了多少回，流了多少泪，当时心里有个很强烈很强烈的想法，就是：只要谁能供他上学，哪怕跟人家当儿、当牛、当马都行！……

失学回来几个月后，不足12岁的他，经人介绍，由同村走乡串户做木匠活、绰号“腊八洲“的杜叔领着步行130余里跑到“西峡口”（当时是隶属内乡县的一个乡镇）城西封湾村给一贾姓人家当放牛娃，没啥工钱，只图顾个嘴，逃个活命。

时至今日，提起小时候辍学往事，老父亲仍很痛心，仍在埋怨当年爷爷不该以“读书无用论”来搪塞他，说那是“狡辩理”。这成了他童年时代心里最大的痛。

正是有了这种刻骨铭心切肤之痛，才使他长大成人为人父后，无论日子再苦再难，吃苦再大，受罪再多，他也要坚持让他的五个孩子都尽力而为把学上好，只要谁能读进去，想上多高学历就竭尽全力供他上学。为此，在缺吃少穿艰难困苦的农村大集体岁月里，他和母亲竟供成了三个大学生，两个高中生，更有五弟还在上世纪80年代作为毫无“头脸”的农家子弟竟然极其罕见地读成了研究生，这在当时，一度成了轰动“五里桥公社”全公社的大新闻。好在，他的五个儿子，个个酷爱学习，良善为本、积极进取，终于都自立自强，苦尽甘来。

如今，抚今追昔，老爹虽难忘那些苦难岁月痛苦往事，可看着他的五个儿子五个小家庭所组成的近三十口人的大家庭终于苦尽甘来，人丁兴旺，其乐融融，他心里和脸上，都满是欣慰与自豪。

（二）兴衰无常

几十年来，常听老爹讲，在清末民初半个多世纪漫长岁月里，自家曾是邓县罗庄豪门大户，既有乡下田产上百亩，又有城镇两处生意字号；怎奈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到了父亲童年时代，家境竟破落到了揭不开锅、饥寒交迫之悲惨境地。走投无路，无可奈何，年幼的大爹和父亲，一个十四五岁，一个十一二岁，就不得不背井离乡远走西峡口，孤苦零丁讨生活，一个到池水沟当小长工，一个到封湾村当放牛娃。

应该是在清朝末期最后五六十年里，农耕出身、远见卓识的曾祖父，在举国兴办洋务的热潮里，也积极进取，投身工商业，除了湖北荆州，还在商贾云集、一脚踏三省（豫鄂陕）之水旱码头——荆紫关“五里长街”上开有生意字号“鑫盛斋”，生产经营面罗、果盒、戏装、马靴等，产品南下武汉，西去西安，东达开封，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不仅如此，曾祖父还信义仁厚、德高望重，捐得“监生”功名，实乃当时社会贤达，闻名儒商。当时奶奶高王岗娘家高家，也是名门望族，在湖北沙市也开有“绸缎庄”生意字号，也算门当户对，奶奶作为大家闺秀，娘家专门为她请有师娘，教她读书识字及琴棋书画。怎奈国破山河碎，接连发生了甲午战争一败涂地、八国联军血洗北京以及直接导致清王朝覆灭的辛亥革命，以致兵荒马乱，盗匪猖獗，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荆州及荆关生意日渐式微，郁郁寡欢中，老爷一病不起，竟客死荆紫关。噩耗传来，老奶奶急忙差人奔赴荆紫关，雇用十六人，日夜兼程，把老爷遗体抬回罗庄下葬，而两地生意字号也就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变卖门店及货物，匆匆善后，老奶奶把家产均分给三个儿子，即家父的伯、叔、爹。谁知他伯后被刀客绑了票，家里慌乱中卖地赎人，结果赎金送去了，人却最终被撕了票；过继出去的叔，染上大烟瘾，没几年光景，就把田产败光了；他爹则染上了赌瘾，原本好端端的罗庄“肖家盐行”掌柜差事辞职不做，却整日整夜游荡沉溺于罗庄和灌漲街几个赌场，连家都不回，结果赌博没能发家，却也逐渐输钱卖地，最后输得没办法了，竟偷偷把我奶奶誓死保留的最后五亩地丈深土壤也典给了一家窑场取土卖土，彻底败家。

还有几个细节，也足见当时家境破落到何种地步：大概是他六七岁到十来岁期间，奶奶养了几只羊，常差他去放羊，而他常年都几乎没鞋穿，寒冬腊月里也经常赤巴脚，赶着几只羊，寒冬赤足走在结有冰凌碴的田埂上，脚疼得就像被刀割一样。十一二岁沦落西峡口当放牛娃儿，及至十四五岁开始跟木匠师傅走乡串户学做木匠活，当小木匠时有几年腊月二十三之前要赶回罗庄过年，一路上一百多里，也往往只有一双草鞋穿，刚走到丹水街，还没走够一半路，草鞋就烂掉了，只得赤巴脚踩着冰雪，挑着木匠挑子往家赶，脚都冻木了，“好像脚都不是自己的脚“了；那时年年冬天脚冻冻疮，过年时终于难得穿上新鞋袜，夜晚睡觉脱袜子时冻疮脓血常常会把袜子粘住，疼的不敢脱，忍痛小心翼翼脱掉袜子，冻疮往往就会脓血直流。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曾是大户人家阔少爷的“败家子”爷爷，赌博成性败了家，以至于沦落到了饥寒交迫，揭不开锅，任由两个年幼的儿子都被迫远走他乡去给人家当放牛娃或当小长工……这些，反倒都成了这家人沦为“贫下中农”——所谓“无产阶级”——最有力的铁证了，这在解放后划分“阶级.成分”时，反倒成了可引为侥幸自豪的光荣历史了――所谓越穷越清白、越穷越革命。唉，这究竟该喜该悲？如何说清？……

国家兴亡，攸关万家兴衰。故有先哲发出沧桑喟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三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如何避免如此轮回魔咒，如何避免重蹈覆辙，想必这该是许多世人都迫切求解又很难回答的社会大课题吧……

声声叹息行行泪，苦苦挣扎铮铮骨！满篇荒唐言，谁解其中味？……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

(游览贾平凹故乡陕西丹凤棣花古镇)

(2006年夏初，家父家母应其安家北京的小儿子之邀，小住、游览首都北京)

(老爹应其安家沪上的大孙子之邀畅游上海)

（2016年冬，老爹应其小儿子之邀、由其大儿子陪同，前往南海之滨北海市小住、游玩，也亲身体会一番“候鸟一族”惬意生活）

(老爹坚守位于西峡北堂村的乡村老家，侍弄农家乐园，安享晚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