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一<br><br> 现在,我经常想起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他们都已经故去了。在世的时候,我没有好好想过,甚至自以为是、顶嘴、歇斯底里,想来真是痛心!<br><br> 子欲孝而亲不待啊! <br> <br> 我的家是那个年代普遍的异地家庭。爸爸在外上班,也不知妈妈是怎么把我们兄妹拉扯大的。<br><br> 人三岁之前没有什么记忆。为什么偏偏对襁褓之中的哺乳之恩丝毫没有记忆?难道是要我们一生都极力回忆而不敢忘怀?<br><br> <br></h3> <h3>二<br> 关于父亲的最早记忆是在三、四岁。那年我得了蛔虫病。很厉害,发展到肠梗阻。在炕上直打滚。<br><br> 不知道是父亲正好回家,还是母亲因我生病拍了电报让父亲赶回来。父亲抱了我,坐在他怀里。或许是疼,或许是害怕,愣说二门外有日本鬼子。于是,父亲一趟趟地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皮带,抻一抻,说“都打跑了,别害怕”。语气坚定,目光慈祥。听了父亲的话,我仿佛有了安全感,就会安静一会儿。<br> 模糊记得,小时候经常生病,有两次还去了县城。那时去县城很不方便,看病就更不用说了!<br> 生病是为了激活身体的免疫系统。医生玉儿叔,常被唤到我们家:用小小的圆沙石,熟练地在针上一旋,针头就整齐地掰下来;把针水抽到注射器,举起来推一推,排掉空气;酒精棉球,在屁股上擦一擦,凉丝丝地,手指摁一摁,倏扎下去,和母亲一同说些哄开心的话,一会儿就打完了。我伏在母亲的肩上,基本没甚感觉。有时哭两声。我对玉儿叔印象很深,在心里一直很敬重,直到长大。<br> 对生病的情节,我似乎也记得很清。<br> 养儿方知父母恩。父母的养育之恩,一定深深地印在我们的记忆中。只是在长大的岁月里,渐渐模糊,甚至淡忘了。等到拨掉尘封的灰,再次清晰地记起来,也许父母已经离开了我们,也许我们自己也快老了。</h3> <h3>三<br> 父亲应该算是个孤儿,七八岁时没了爹娘。大伯带着一起要饭长大。十四岁的时候,中国人民解放军贺龙的部队过境,兄弟五个有三个参了军。<br> 父亲起初是司号兵,后来当了侦察员。我见过父亲的退伍证书,兵种一栏填着:侦察排长。退伍后在西山矿务局当了一名矿工。<br> 母亲当然是农民。这种工农家庭,在村里有一个"经济来源户"的说法,每次交了钱才能领到粮食、蔬菜。领什么都靠后排,这并不意味着小看,凡事总得有个先后。<br> 七五六年父亲做了胃切除手术,回到家养病。这样,我们全家有了在一起生活的时光。过了两年,父亲病好了些,就闲不住了,又是养猪又是养羊,抓葱买韭菜,倒腾贴补家用。那时候日子紧啊!一两年之后,父亲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矿党委兼顾工作和父亲的身体,决定让父亲在梁家堡带插队生。于是,家里有知青来做客;过年知青都回去了,还能把九英寸的电视搬回家。邻里都跑来看,一到晚上就满屋子的挤,热闹一整个正月。后来我们家有了电视,春节晚会呀,《霍元甲》呀,都爱看。节目办得好,也没几家有电视,冬天就在屋里,夏天就在院里,小孩大人一大堆,成了每晚必然的热闹,这种景象持续了好几年。<br> 后来知青返城,父亲也回到矿上。<br> 父亲养病期间,带我回了一趟祁县老家。时值冬天,汾河结了冰,抄了近路过去。大伯从外面找回来,象是一个人生活。也没什么招待,父亲与大伯边说着话边吃,我听不大懂,只顾吃面。下午去了三伯家,十分寒酸,三大娘象是智障。三伯在打仗时残废,四伯没了下落,父亲是老五。父亲生前几年,过年的时候我们兄妹总嚷着要回去,最终也没有成行。父亲与二伯有意见,其他兄弟们也没再见面。也许,父亲心里是凄凉,也许不十分眷恋?毕竟没有过幸福的童年,也不一定知道家是怎么一回事。<br> 我觉得,父亲一生都是寂寞的!<br> 关于老家和身世,我就知道这些。现在就是想问问父亲,也没有机会了。</h3> <h3>四<br> 我出生在一所院子的南房里。院分里外,外院不是很齐整,狭小的两三块。里院没进去几次,印象陌生。街门到街上有段距离,觉得很深,一到晚上,就感到害怕。<br> 六岁的时候,搬了家,是一处老院。年纪大的人都知道牌楼院。进了大门,是下院;再进了二门,是上院。二门门楼,落落大方,保存完好。磨砖扣瓦,滴檐飞脊,匾额垂花,翼门玄关,无炫耀之感,无矜持之态。绕过翼门,进到院里,井不显阔,屋不显挤,不闻街上嚷嚷之声,难见门外纷纷之象。院心方砖铺地,东西高低有别,迈步名堂,拾阶而上。栏高护体,鼓石负柱,依风取阳,避雨透光。城砖砌墙,铁钉锁壁,勒石为台,雕木成窗。五间开展,一明两暗,青浑敦厚,如碉如楼。站上门亭,顿感目舒神爽,颇觉整齐利落,默许匠心独造,暗称精工善作。<br> 父亲,拿出所有积蓄,又借了饥荒,买下上院间半东房。东凭西凑,家里摆得像个样子,一家人挤了进去。院子里住了七八户,养猪圈羊,堆柴放草,挨挨挤挤,闹闹哄哄。孩子们玩得起劲,大人们免于生事,日子就这样过下去。父亲养家糊口,母亲起早贪黑,兄妹们一天天长大,不很知晓生活的艰难。</h3> <h3>五<br> 搬家的第二年,我上学了。 学校在村北二龙庙。前面是鱼池,后面是庄稼地,再往北是大队的砖窑。<br> 父亲有点部队文化,母亲识不了几个字,带我学习的任务就落到哥哥姐姐的身上。背课文,组词造句……一二年级,开设语文数学,音乐美术体育几门课;三年级有了作文。起初不知道怎么写,第一篇作文是哥哥代写的,老师一看就知道。下了学,做完作业,就开始玩耍。捉迷藏,扇四角,滚铁环,滑雪板,什么都玩。家里活计,擦泥抬水,割草拾炭,什么都做。给五保户扫地,替学校拾粪,为生产队剥玉米,力所能及,德智体全面发展。童年时代,悠长,快乐,充实,成长。<br> 二年级后半期,县里统考,我成绩较好,成了好学生。也没秘诀,死记硬背。升班化级,一直不错。小学五年,初中三年,转眼毕业。八四年参加中考,我以北张中学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文水中学。从此,我也就离开了家。<br> 如今三十又五年,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已然天命。斗转星移,世事变迁。唯有那对石狮子日夜守护旧宅,老屋春秋沐雨乘风。偌大的院落,只闻鸟雀的欢叫。可只要一回去,顿觉岁月依旧,父母音容宛在!</h3> <h3>六<br> 父亲养病那年,姐姐已经掙上了工分。后来随着知青返城,回到矿上,把姐姐也带上,做了临时工。一年后,姐姐嫁给了一名矿工。二姐也做了一段时间,出嫁就没去了。哥哥会木匠,父亲在矿上给找了活儿,干了好几年。<br> 父亲是个八级工,下坑的时候是一个掘采队长,长期以工代干,考虑子女顶替,一直没转。后来大的成家、小的上学,谁也没接班。再早的时候,全家有转户口的机会,由于各种原因也没转成。就这么两地生活着,直到退休。<br> 小的时候,母亲带我们去看父亲。要先到孝义镇,坐上汾阳去太原的客车,再倒车去西山。高车上到大虎沟,最后坐上去七里沟的乘人车,才能到坑口矿工宿舍。往往天亮动身,走到天黑。那时,车不便路难走,带着几个孩子,可想而知母亲一路上要操多少心。去了,父亲就会带我们买一些好吃的,最多的就是西红柿。在家里,西红柿也要等队里从菜园子里6摘了,一家一次分个三五斤。有时排了长长的队,轮上了却没有了,只好等下次。用篓篓小心拿回家,每次炒菜切上点,哪能一个半个的吃个瘾!所以父亲总会买好多,一口气让我们吃上两三个。那年月苹果也不多见,也买不起。后来在煤质科上班,看父亲就比较方便了。<br> 我在太原上学的第二年,父亲退休回到了家。八六年春天,我和父亲一起生活了三四个月。耳闻目睹父亲养家的不易,一个人在外的孤零。就每月几十块,一家老小张嘴吃饭,不让破衣烂衫,供上学,买房子……母亲又是如何精打细算,缝缝补补,东家借醋,西家抓盐,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还要从指头缝里扣下攒两个……父母长期两地生活,聚少离多,含辛茹苦,养我们长大为人儿成女就,供我们学业有进男婚女嫁,其辛酸难以尽知一分,其苦辣又何以感受半毫?到老了,福未享,病缠身,从不抱怨一言半语,又何曾要过毛儿八分?好不容易等到我们生活略有起色,却撒手而去,阴阳两隔,永无面日。每有想起,唯有心伤。<br> 哀哉!我母!痛哉!我父!</h3> <h3>七<br> 母亲有两个弟弟,一个哥哥五六年发大水淹死了。三舅在十七八得了骨结核,落下残疾。外婆去世以后,母亲就接过了照看的任务。每年缝衣纳鞋,拆褥洗被,吃完饺子总要留一份让我们给送去,过年来家。我们结婚后也给些钱接济一下,初二总要等到三舅来了见一面再走。母亲对三舅姐弟情深,几十年没说过一句怨言。三舅虽可可怜怜一辈子,却也没有落得无人问寒问暖的境地。三舅先母亲去世走了,母亲虽然伤心,总算责任尽完,足以告慰外公外婆的在天之灵。<br> 母亲是七月七的生日,针线活儿细,饭菜味道香,人如其名。每年二月二摊煎饼,五月五包粽子,七月十三赶会,节节都不落下。八月十五更要烤团圆月饼,不同样,在的不在的,细细切了人人有份,男有葫芦儿,女有月牙儿。一进腊月门,节奏更快了,初一咬贼,腊八吃粥,二十三祭灶神,生豆芽,蒸莲馍,蛇盘燕娃,油糕饺子,翻身火烧,熟食凉菜,浑身都是过年的味道。大年三十接完神上完供,直忙到十一二点,才有时间收拾一下自己。正月初一一大早,凉热满桌,荤素各色,破五饺子,十五元宵,小、老填仓口袋元宝、桃饼圆饼,一个正月也不得闲。出了正月,龙抬头,地开了,又是一年的春种秋收。<br> 每年母亲都说过年好好歇歇,其实更忙。从年初忙到年尾,从里忙到外,从早忙到晚。人人都有一位母亲,母亲是一片天,胜于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上高中那会儿,伙食比较差,每个礼拜母亲都要为我烧红糖饼、烤干馍,尽量做我爱吃的拉面。母亲总教导我们要有人三礼四,很少打骂孩子。我们结婚成家后,看了几年孩子,后来孩子们上了学,就在门口站一站,和邻里打打麻将。父亲走了以后,一个人生活了几年。后来,我们实在不放心,好说歹说,才跟了弟弟,住到县城。</h3> <h3>八<br> 母亲十五岁出嫁,先夫早亡,后嫁于父亲。三十二岁上生了我。前有哥哥姐姐。二姐大四岁,弟弟小三岁。家室贫,不识字。依稀记得,小时候总是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干活的情形,搓麻绳,纳鞋底,停电了就点起煤油灯、蜡烛。年轻时在生产队下地,参加集体劳动。八十年代以后分了地,领着我们春种秋收,除草间苗,人拉肩扛,脱打晾晒,真的是累呀!终归龙口夺食,颗粒归仓。母亲常说一句话:气力是奴才,使了就来。<br> 刚搬家那会儿,一到下雨,家里盆盆罐罐到处都是,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全家抢险。到了冬天,煤泥铲不开,水瓮结了冰,趴在炕头,母亲给我们烤红薯、炒豆豆。夏天睡火,冬天睡柜,你朝外,他朝里,不知道怎么过来的。下了雪,先爬上厨房扫屋顶,然后一锹一筐倒雪。寒假做好作业,临近过年,母亲也会指派我们扫舍、擦玻璃、糊窗纸、贴对子。对子都是我编,弟弟和同学叠格裁纸、研墨执笔,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贴红挂彩,喜气洋洋!细水长流,福如东海,春光无限,锦上添花!多么美好的祝福!<br> 每年正月十五,村里都要放火,一过年,就盼上了。到了十三,搭牌楼,架游千,扎九曲,垒旺火,红火就开始了,一直到正月十六。放火,是大人小孩最爱看的。从我们院后电杆就点着了,铁丝串着,一个电杆接着一个电杆,一直到学校西边地里搭的架子。这是前奏,有起火、走犊子、马蜂窝,孙悟空大闹天宫、那吒闹海,不一而足。最后是架子火,有两三个,是高潮部分,鞭炮齐鸣,五彩缤纷,群英荟萃,各显神通,响彻云霄。瓶火、铁炮是压轴戏,前后相接,光华四射,惊雷炸顶,震耳欲聋,经久不息。足足有两三个小时,真是万人空巷,无不兴高采烈!看完烟火,逛花灯,烤馍馍,走街串巷,通宵达旦,热闹非凡。正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br> 过了十八,一般就开学了,母亲又日复一日叫我们起床,给我们做饭,打发我们睡觉,年复一年……母亲的菜腌的非常好吃。夏天用胡芹拌黄豆,冬天用芫荽拌黄豆,萝卜丝,黄瓜丁,各种各样,随季常新。大缸里的咸菜更不用说了,既是我们的零食,又是三餐必有的美味。<br> 点点滴滴,母亲为儿女牵念挂怀,时时刻刻母亲为儿女日操夜劳。母亲心地善良,忍辱负重,虽千言难述其恩,虽万语不表我心。我们各成其家,终不富足,物无尽赡,钱无尽养,虽有一心,报不及恩!每思至此,恨不当初!如今女儿学成业就,我还天冷让穿衣,出门叫小心,百般嘱咐,万事叮咛!养儿方知父母恩,长使英雄泪满襟!想来,念来,父母对我们何尝不如此?代代相接,辈辈相续,家家相传,人人相承,又何尝不是如如此此!<br>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h3> <h3>九<br> 起初,在屋子窗前盖了厨房,家里显得很暗。几年后,买下了东房南间,厨房就修在南墙根底。<br> 夏天用柴火做饭。母亲切菜的时候都会给我们一块,西红柿、黄瓜或是豆腐,解解馋。一般都是炖菜,一锅煮了,连汤带菜。面食很多,红面有剔八谷,擦尖,抿尖。白面有擀面,切疙瘩,斜斜面。那时白面少,红面多,包皮切板板就都有了。早晚,玉米面窝窝,白面馍馍,红面糕,冬天红薯。有时做圪搓搓(音),先把面蒸熟,搓成细细的枣核儿形,在节蓖上用手捻成花,花要大,蘸了西红柿、炸酱,很好吃。糊糊剩下了切成小方块,炒一炒,多炖一炖,美极了!最爱吃的是和子饭,一天三顿两顿。夏天三顿饭,冬天两顿饭。一年到头能穿一件新衣服就不错了,一般是哥哥姐姐替下的,母亲补得熨熨帖帖,洗得干干净净。<br> 刚上幼儿班的时候,用的是石板,石笔一不小心就弄断了。上了二三年级,也顶多买个生字本、演算本,红旗本都很少买,贵呀!母亲总是早早地做好饭,从来不迟到。家离学校一里来地,戏台的后面正对着村口,校门两边是毛主席题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每年六一儿童节,穿了白衬衣、蓝裤子,打了红领巾,表演节目。我有幸当了学习委员兼副班长,少先队中队长,还参加了校乐队,一有当解放军的叔叔立了功,就敲着军鼓往家里送喜报。礼拜天割割猪草、拾拾粪。麦假里帮家里割麦子,拾麦穗。放寒假了,手里做着作业,心里想着过年。十多岁的时候,家里吃水就是我们的事,先是和二姐弟弟抬,后来一个人担。先是从井里打水,后来是压压井,一直到村里有了自来水。压压井要到人家院里,有时带的水不够,就得跟大娘、婶子借,偏偏我自小不爱说话,腼腆,每次都鼓弄好久,很尴尬。那时心里也不知想甚,有时母亲哥姐先去了地里,让我后头拉平车再去,往往告的是东,去的是西,搞得急用不见人,免不了说两句,自己也是憋气。<br> 高中以后,地里去的相对少了。八四年参加高考,二姐代表全家,骑着车来学校看我,给我买的两瓶罐头。我不负全家人所望,考上了中专。那一年,文理本科线都是462分,我差了9分,离专科差一分。知道的都替我可惜,我也确实没考好。那年也怪,全班九十几个人才四个本科,我排第五。凭语文、政治几门单科成绩可以上师专,可我还是上了省计划统计学校,是省计委直属的、全省一流,选了物价专业。事实上,分数下来以后,我去了一趟父亲那里。我说我想补习一年,父亲最终没有说话。多年以后,父亲在一次看似不经意的谈话中说,可惜没让二子上大学!这句话几乎从耳边滑过去,我极力追寻才听清。我当年并没有怪父亲,但还是颤了一下。我装得若无其事,让这句话轻松地滑了过去。本以为毕业后可以专业优势木秀于林,没成想改革的浪潮很快就淹没了梦想,随着双轨制退出历史舞台,物价这个时髦宠儿也变得有名无实,无足轻重。我上学到了太原,家里的活儿就都是哥哥姐姐弟弟母亲的了。那时上学转户口,毕业按计划分配,从此,我就从一个农民的孩子,摇身一变为干部,吃了国家饭,有了铁饭碗,也离开了家。<br>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蓦然回首,芳华已逝。岁月蹉跎,白了少年头!</h3> <h3>十<br> 我来太原上学的第二年,父亲退休回到家里。<br> 头一年,每个星期,我基本上都会去父亲那里。星期六吃过中午饭,就开始动身,挤了23路公交到火车站。我就不坐车了。八十年代,迎泽大街两旁没什么高大建筑,行人也不很多,倒是书摊摆的不少,隔一段一个。那时正值青春,理想抱负一大堆,初逢改革开放,各种思潮汹涌激荡,热血而躁动。文史哲我都爱看,也买一些。上学虽不用学费,还有伙食补贴,但体谅家里经济不宽裕,有限的生活费,不敢多花钱,更不敢乱花钱。逛书店、泡书摊成了最佳选择,有的是时间,一呆就半天。我边走边看,直到湖滨会堂。解放路口再往西,就沒书摊了,这才放开脚步,从桥东或桥西上车,有时一直走到下元,坐十六路上西铭。<br> 矿区不陌生,因了父亲的缘故和儿时的记忆,总有几分亲切。铁道纵横,往来拉煤的汽车拥堵不堪,满目皆山,煤灰遍地,大风一起,暗无天日。小时候有个谜,一到晚上向山上看,怎么灯老在墙棱上移动?不解其妙。长大了才明白,那是盘山公路,汽车晚上开了灯慢慢行走,一弯一绕,盘旋而上,可不是吗?第二年,父亲那儿去不成了,我就到杜儿坪姐姐家,情形如一,并无二致。两年的时光,有父亲处,姐姐家可去,并没有觉得漫长,难度。<br> 星期天不上山的时候,就串学校看老乡。计统离山大不远,去了几次。漫步过大学校园,吃在大学食堂,俨然一大学生。那时港风初盛,我的发留得很长,冬天脖子上撘一条马海毛的长围巾,深为龙的传人而骄傲。颇学几分张明敏的风度,胸膛跳动一颗我的中国心。九三年我二次上学,在省委党校脱产学习。重身太原,虽有漂泊之心,终无闯荡之勇。九五年毕业之后,再次回到县城。从此,结束了我的学习生涯。<br> 学成业就,经济独立,终于减轻了家庭负担,甚至可以说是添砖加瓦。但我感到,离社会愈近,离家就愈远,离父母也就愈远,渐渐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无所适从的情绪。也许是儿童相见不相识,也许是近乡情更怯?也许这就是所谓长大,所谓成熟?还就是一种,若即若离、若有若无的归宿感?</h3> <h3>十一<br> 父亲退休回到家以后,就开了个小卖部。经营的一丝不苟。<br> 父亲就是李云龙那样的人。严肃,成天端着脸。笑,而不自然。不会说话,尤其不会与人畅开了说。十几年,过来过去坐站的,就一两个和他脾气、性格都合得来的当过兵的人。<br> 每逢赶会,八月十五,过年,父亲都会早早地备好货,希望那两天能做个好流水。晚上把收入整理好,仔细点一点,两三个人你数了他再数,数对了,分零分整用皮筋扎好。一家人聊天总结,今天不错啦,什么走的多,什么不行之类的,然后热气腾腾等着吃饭。<br> 过年了,父亲早早地为我们生火,暖家。亲自下厨做红烧肉、酥肉,八碗八碟弄席。初一一大早,五点多天不亮就放开门炮。听见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们赶紧起床,给孩子换新衣,梳洗打扮。孩子见到爷爷奶奶,第一件事先拜年,问爷爷奶奶“过年好!”,一人鞠一个躬,父亲把早就准备好的崭新的压岁钱发给孩子,抱一抱,在炕头亲热一会儿。<br> 人都到齐了,就准备吃饭。过年的第一顿饭总是很早。摆了桌,开了酒,上了菜,全家举杯恭祝"新春愉快"!然后边喝边聊,互相敬酒,吉语祥言。孩子们最高兴的是煮饺子吃钢镚儿。饺子端上桌,个个都成了福尔摩斯。踅摸一番,盯准了扎一扎,若有,就大呼小叫起来,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大人表扬一番,又开始找第二个。跟我们小时候的情形一模一样!<br> 其实,我们也就能呆两三天,初二就回城里了。可是父母盼了一年,准备了一个腊月,为的就是我们能回去过个年,一家团聚!真的是,父母准备了一桌好饭,而我们,也仿佛尽了自己的孝心。我们长大了,离开了父母,我们有了孩子,也成了父母,而父母在孙子孙女们爷爷奶奶的叫声中一天天老去,我们似乎一无所知。</h3> <h3>十二<br> 父亲是个有脾气的人。可以说是暴躁,也可以说是耿直。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毛柴火,一点就着,一会儿就灭。和他对脾气的没有几个。其实他也不一定爱发火,可能就是看着不惯,忍不住就开口,一开口就是子弹上膛,来一梭子。<br> 年轻的时候父母虽两地生活,可一回来总要吵。我们小,也不知道为什么。长大了懂了一点家里的事,才明白。母亲自然少不了惦记一下哥哥,接济一下三舅。父亲也不一定不通情理,但家里困难过着紧日子也是实情,结果也没有他想得那么好吧,于是就有了争吵。开始也许还怕别人说闲话,后来升级就难免了。单个说,母亲心地善良,明理。父亲为人正直,无私。都不是那种斤斤计较、借题发挥的人,何况还是自己家的一摊子事。但两个人到一起就不行,遇事更不行,各说各有理,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尽管吵的昏天黑地,但他们心里是清醒的,不能破了家!<br> 婚姻的背后是家庭。所谓家庭就是亲情!没有亲情,怎么会有家?没有家,婚姻就是一张废纸。其实,谁家不是吵着嘴过来的?父亲退休以后,和母亲反而不吵了。可能是上了年纪,也可能逐渐懂得了人生。那时,我在城里上班,弟弟在汾阳上师范,父母亲你商我量,各负其事,相依相伴,甚是和睦。等我们成了家以后,更是明白了许多,理解了许多,宽容了许多,默契了许多。几年下来,父亲也变化不小,终于融进了家里,有了家的感觉。我们回去,有时也说笑一下,哄哄孩子。人老了,就变小了。有时父母还会当着我们的面犟几句,但没有了那种枪药味,更没有了杀伤力。婚姻挨到最后都是亲情。尤其上了年纪,有个你病我痛的,绝不会因为熬几副汤药就成天挂在嘴上,也绝不会为以前的事耿耿于怀,而是懂得了你倚我靠,你好我好,家和万事兴,相濡以沫,相守为命!</h3> <h3>十三<br> 父亲的小卖部经营了有七八年之久。一次进货的路上父亲摔倒了,母亲才说什么也不让父亲开了。我后来想明白,父亲不是退休无聊,而是为我们结婚攒钱。虽然杯水车薪,但用心可谓良苦。到九六年,弟弟和我都结过婚成了家,父母才放下最后一块心病。直到孩子们上了幼儿园,才算过上轻松自由的日子。<br> 父母从萍水相逢到儿孙满堂,从贫无立锥到好赖房屋几间,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终于可以舒心地过几天了!可是好景不长,疾病很快缠上了父亲。脾胃不好,免疫力差。前列腺、肺气肿、便秘都找上门来。所幸母亲年轻时腰酸腿疼,老来还好,得以照顾父亲。一日三餐,切得细细的,煮得软软的,可口贴心,吃药喝水,不冷不热,常提醒。父亲完全没有了火爆脾气,象变了个人。<br> 少年夫妻老来伴。婚姻只是一线因缘,亲情不过一根纽带,真正让两人走完一生的是宽容、信任!父为天,母为地,父母组成一个家庭。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家庭的裂变形成人类的繁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复杂的宇宙,运行着简单的道理。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人的使命完成了,人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进行下一次的轮回。</h3> <h3>十四<br> 自从开了小卖部,父母就住在底下院临街的小屋里,出来进去方便,人来人往眼明。岁月催人老,一同老去的还有老院。风风雨雨几十年过来去,门楼、正房都风化的厉害。老院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有的盖了新房搬走了,有的转了市民户口迁走了,有的做买卖一年到头才回来一半次。我们结婚后也住到城里,平时不回来了。曾经热闹的老院,十大几年,就只有母亲父亲和一个双目失明的大娘。那位大娘比父亲年龄大,先母亲一年去世,活了八十多岁。我每次看她眼睛一睁一睁的,心里就想,她是不是想看看这个世界?她耳朵很灵,记忆力也应该超常,从没见她切了指头或是打个碗碟什么,无声无息。儿女成家后,一个人收拾的整整齐齐,生活的安安静静。有时在想,耳聪目明的人就一定比一个双目失明、双耳失聪的人强吗?<br><br> 幸福到底是什么?<br> 父亲吃了一大堆药,有几次反而病情加重了,不得不送父亲住进矿务局医院。别的医院不能报销。每次回去,聊的话题,几乎都是父亲的病,全家人少了往日的开心。零五年开春以后,父亲的脸明显发肿,一直不见消退。实在不能耽搁了,我又把他送去北寒。我以为象以往住几天就又没事了,留了母亲和弟弟照护,等好了,我再去把他接回来,谁成想竟成永别!后来我回忆,父亲那次看我的眼神很特别,欲言又止。我遗憾终身,自责不已。可我在又能干什么呢?我能挽留住父亲远去的生命么?十多年后,母亲走的时候,我们兄妹寸步未敢离,可是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只能束手无策,呼唤她的时候听不到回音,除了俯首落泪还能做什么?<br> 父亲的一生,不幸福。父亲是一个有能力而没有施展开手脚的人。我始终认为父亲是寂寞的。除了几块纪念章,父亲没有什么遗物。他用生命给母亲留了一份遗属补助。父亲走了以后,母亲每月能领百十来块,我们会给她,可是花不了多少。母亲一个人在村里生活了几年,身体还不错。每年我们都会给母亲过生日,过年团聚。后来有一年冬天母亲被煤烟熏着,我们不放心了。每天吃水也是个问题,谁也顾不上。又过了两年,母亲才同意到城里弟弟家。母亲的身体逐渐出现了高血压、便秘等老年病,只是看着精神还可以。前年四月份回村里认证,走得飞快,我都赶不上她,没成想十月份感冒,一病不起。前后不过月数来天!<br> 一生善良睦邻里 八二勤俭育后人<br> 父亲离开我们十二年之后,母亲也离开了我们。<br> 父亲崔胖喜,生于公元1934年农历四月初四日,卒于公元2005年六月二十九日。 母亲李巧兰,生于公元1936年农历七月初七日,卒于公元2017年九月二十三日。</h3> <h3>十五<br> 今天,是2020年元旦。今年,母亲去世三周年。父亲去世十五年。零五年,父亲走了,家就缺了。一七年,母亲走了,家就没了。兄妹们再腻热,也总有一种无端生起的、挥之不去的寂寞。父母是唯一的、不能选择的、一旦失去便不再拥有的属于生命的部分。生我者,父母。养我者,父母。总有一天,我们会叶落归根。<br> 这两年,我渐已习惯没有了父母的日子,可是我更加回忆和想念,父母在世的日子,一起的日子,从小到大的每一个日子。有时实在想他们了,我就在心里轻轻地叫一声: 爸爸! 妈妈!<br> 现在,是凌晨五点。我收住思绪,音乐在耳边响起: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br> 爸爸妈妈: 新年快乐!</h3> <h3>弘风2020.1.1晨</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