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拼才会赢——《诗经》中的晋国故事

王秋艳律师

　　初读《诗经》，会有一个疑问：《诗经》中收集了邶、鄘、卫、郑、齐、魏、陈等诸侯国的民歌，为什么找不到“晋风”？要知道，晋国也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政权呢！

　　其实，稍作查询就会知道，“唐风”就是晋国的民歌。

　　那为什么不叫“晋风”？

这涉及到一段晋国的历史。

　　晋国开国之君，称唐叔虞，是周武王之子，周成王之弟。

　　《史记》中对唐叔虞的出生描写得颇具神话色彩。说是周武王与叔虞母会时，梦见天帝对他说：“我令你生子，起名叫虞，我把‘唐’这个地方给他。”等到叔虞出生时，在其手心中有一个“虞”的图案，所以就给他起名叫“虞”。

　　周武王十一年（前1046年），叔虞的父亲周武王灭亡商朝，建立周朝政权。周武王十四年(前1043年)，周武王去世，叔虞的哥哥周成王继位。周成王继位时年幼，所以由叔虞的叔父周公旦摄政。

　　周成王八年（前1035年），周朝诸侯国唐国（地处黄河、汾河的东边，方圆有一百里）发生叛乱，威胁周王室在河东地区的统治。同年十月，周成王派周公旦率军平息了唐国叛乱。

　　成王与叔虞嬉戏顽耍时，把桐叶削成珪的形状递给叔虞说：“我把这个封给你吧”。史官当即因请择吉日立叔虞。成王说：“我和他开玩笑呢。”史官回答说：“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于是遂封叔虞于唐。唐在河、汾方园百里，故称为唐叔虞。

　　唐叔虞死后，其子燮（燮父）继位。燮继位后迁居晋水之旁，改国号为晋，是为晋侯燮。

　　如果你读过《史记》、到过晋祠，就会触摸到这段历史。

　　我们平时开玩笑经常会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但在权力的诱惑面前，兄弟宗族的感情也成了“塑料花”。史上最有名的有曹丕和曹植的故事，有宋太祖赵匡胤和太宗赵光义“斧声烛影”的故事。在晋国历史上，也演绎了兄弟两宗生死缠斗六十七年、小宗灭掉大宗登上王位的传奇。

　　说到这段兄弟宗族间相爱相杀的故事，就必须提到晋穆侯，他的两个儿子是这段故事的起源。这两个儿子，一个是姬仇，另一个是姬成师。

　　穆侯死后，其弟殇叔造反。姬成师在平息这场叛乱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叛乱平息后，姬仇继位，史称文侯。弟弟姬成师则成了位高权重的人物。

　　文侯死后，其子昭侯继位。昭侯年纪不大，非常反感手握重权的叔叔整天在自己身边晃荡。后来干脆把叔叔姬成师分封到了曲沃城（今山西曲沃），这一年是公元前745年。自此姬成师被人们称为曲沃桓叔。

　　为了讲清楚这个故事，我们把继位的昭侯一宗称之为大宗，曲沃桓叔一宗称之为小宗（或曲沃小宗）。晋国内乱就从这叔侄斗法开始了。

　　曲沃桓叔被赶出当时的郑国国都翼城（今山西翼城，当时郑国国都位置有不同说法，本文择其一），到了曲沃封地后，大行仁政收买人心，百姓争相归附，小宗势力不断发展壮大，有人说《诗经·唐风·椒聊》中“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其实就是以花椒多子、香气悠远来形容曲沃桓叔一宗子孙繁盛、影响越来越大的。

　　胳膊粗了，可能就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实力。公元前739年，小宗的曲沃桓叔勾结晋国大臣潘父等人，杀了其侄子大宗的昭侯。《诗经·唐风·扬之水》记载“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这是以一个政变知情者的口吻讲述的，以河水和白石起兴，意思是表面的平静隐藏着巨大的政变，知情者已经听到了政变的命令，但却不敢向人说出实情。

　　小宗的曲沃桓叔听得昭侯死讯后，赶往晋国首都，但遭到了大宗贵族的拼命反抗，打退了曲沃桓叔，并拥立昭侯之子姬平继位，史称晋孝侯。

　　战败的曲沃桓叔固守封地七八年之后，带着造反不成的遗憾死去，其子姬鳝继位，称曲沃庄伯。大概从这个时候起，小宗的后代们为了实现曲沃桓叔的理想，开始了屡败屡战、前赴后继的篡权之路：

　　曲沃庄伯造反了两次。一次是公元前724年，小宗的曲沃庄伯攻进晋国首都，杀死了晋孝侯。但同样遭到了大宗贵族的顽强抵抗，曲沃庄伯也同其父亲一样，被赶回了封地。大宗贵族又拥立了晋孝侯之子姬郤继位，史称晋鄂侯。

　　曲沃庄伯第二次造反是公元前718年，当时晋鄂侯病死，曲沃庄伯趁乱攻打晋国都城。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没想到周王朝继位不久的桓王急于显示自己的天子身份，派出了军队来维持宗族秩序，对晋国大宗伸出了援手。大宗贵族们拥立晋鄂侯之子姬光继位，史称晋哀侯。

　　曲沃庄伯又被打回了封地，没两年也含恨死去了。其子姬称继位，史称曲沃武公。

　　曲沃武公继承了祖父、父亲的遗志，继续造反，先后经过了三次战争：

　　第一次是公元前709年，曲沃武公与晋哀侯大战。倒霉的哀侯乘坐的战车被卡在了树林里，哀侯被曲沃武公俘虏并杀害。这应该就是“哀侯”谥号的由来吧，确实够悲哀的。哀侯死后，其子继位，可能是因为年龄太小，史称晋小子侯。

　　曲沃武公第二次造反是公元前705年，曲沃武公把可怜的晋小子侯骗了出来。从辈分上论，小子侯应该属于曲沃武公侄重孙子辈儿了，但还是稀里糊涂地死在了曲沃武公手里。如此残暴地杀害一个小孩子，又一次惹恼了周天子。桓王再次出手参与了攻打曲沃武公的战争，又把曲沃武公赶回了封地。

　　有人说《诗经·唐风·有杕之杜》这首诗，讽刺的就是曲沃武公一意孤行、不顾兄弟宗族感情、听不进贤臣的进谏，一味兼并大宗的所作所为的。另有《唐风·鸨羽》，有人认为写的是晋国内乱、百姓被征入伍或者服劳役，不能耕种收获，父母没有饭菜糊口的景象。

　　晋小子侯被杀后，因为其年龄太小没有子嗣，大宗贵族只好拥立小子侯的叔叔、哀侯的弟弟姬缗继位，史称晋侯缗，在位二十八年。

在这二十八年间，曲沃武公不是说放弃了造反的理想，而是吸取了两代人造反不成的教训：自己实力再强，也是从大宗夺权，名不正言不顺；周天子势力再弱，也是天子，对诸侯国还是有影响力的。自己要想夺权成功并最终登上晋国国君之位，必须求得周天子的认可。所以曲沃武公开始了二十多年的韬光养晦和养精蓄锐，等待着有合适的时机。从这个角度说，曲沃武公真的是一个狠角色。

隐忍了二十七年之后，到了公元前679年。当年的周天子桓王也被熬死了，继位的周天子是釐（僖）王。随着诸侯国日益壮大，周王朝越来越衰微，诸侯也越来越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了，以至于周天子成了为吃顿饱饭发愁的穷天子。这对于曲沃武公来说，是反击大宗的机会。这一年，曲沃武公直接发动了第三次战争，杀死了晋侯缗。折腾了这么多年，这一次晋国大宗没能保住以往的胜绩，也没有了周天子的庇护，周天子自己已经自顾不暇了。

终于打赢了夺权战争的曲沃武公，已经成为了一个政治上非常成熟的人物。他把包括珠宝、美女等在内的战利品一车又一车地送到了周天子那里。周天子已经穷怕了，也习惯了被诸侯国忽略不计了，突然有人送来了重礼，还把自己当个天子对待，开心还来不及呢，哪还顾得上什么正义！

　　当然，周天子也明白“无功不受禄”的道理。这时候，另一首《诗经》中的古诗就出现了，这就是《唐风·无衣》：

　　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岂曰无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yù）兮！

这首诗，字面的意思很简单：

难道说我没衣裳？我的衣裳可不少。跟你做的比不上，你的舒适又吉祥。

难道说我没衣裳？我的衣裳有很多。跟你做的比不过，你的舒适又暖和。

　　这首诗的写作背景，一直有争议。毛诗和朱熹都认为，曲沃武公派使臣以重金美色贿赂周天子，使臣以此诗请求周僖王以天子之名认可武公的晋君名分，将其列于诸侯。

　　我在读《诗经密码》时，查阅到了以下的资料。

　　按照《周礼》，周天子有九种封授官职的仪式，分别封赏不同层次的九类职位，这被称作“九仪”，每一个级别都有相对应的服饰，称作“某节之衣”。

　　“九仪”包括：1.“受职”，即授予最基本的从政资格，相当于有了公务员身份；2.“受服”，即赏赐一套祭祀的衣服，从此有资格参加重大祭祀，身份就是上士了；3.“受位”，即有了实际官职，在诸侯国当下大夫；4.“受器”，即赏赐一套祭器，有了自己祭祀的权利，在诸侯国相当于上大夫的职位；5.“赐则”，即有了天子封赏的土地；6.“赐官””，即在自己的土地中可以任免官员，类似诸侯，但名义上还不是诸侯，同时这一级别可以当周天子的卿，就是在朝中做大官；7.“赐国”，即由周天子正式封赏为诸侯国国君，可以开宗立派，祭祀自己的祖先，有自己的宗庙，有自己的国都和封号；8.“作牧”，“牧”就是管理的意思，这一级是周天子赏赐的特权，通常是封赏有大功的诸侯国国君，有权力讨伐别的诸侯国家；9.“作伯”，也就是所谓的“方伯之国”，类似于片区总管。

　　按照《周礼》的内容，这首诗中的“七兮”、“六兮”并不是指的七套或者六套衣服，而是要求对其身份的封赏，请求周天子赐给曲沃一宗诸侯命服，正式封为晋侯。而得到好处的周天子，也确实满足了曲沃武公的愿望。

　　现在可以好好总结一下曲沃小宗的造反历程了：

自晋昭侯把叔叔曲沃桓叔分封到曲沃城的那一年（公元前745年）开始，一直到晋武公成功获得周天子封赐（公元前679年），晋国结束内乱，间隔了长达六十七年的时间。期间，晋昭侯以降，晋国大宗贵族共拥立了五个国君，分别是晋孝侯、晋鄂侯、晋哀侯、晋小子侯和晋侯缗。而小宗一方，通过曲沃桓叔、曲沃庄伯、曲沃武公三代的不懈努力，杀了五个国君（晋鄂候是病死），造反六次，最终取代了大宗，成为了晋国的君王，曲沃武公也就改称为晋武公了。

这让我想起了那首著名的闽南语歌曲中的歌词，“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晋国小宗这几十年的打拼，是真的验证了“爱拼才会赢”的真理啊！

只是这种“拼”和“赢”，从传统上来说，是非正义的。

当然，由于晋武公残杀公族，也导致了一个恶果，就是只能任用外姓，最终在晋立国二百六十余年后，被韩、赵、魏三国瓜分，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三家分晋”的故事。

　　我在以前的文章中也写过，由于年代久远，《诗经》中的很多诗歌都有多种解释。毛传和朱熹依据晋国历史进行解释是一种观点，但也有其他的解释，认为毛传和朱熹的解读过于牵强，这首诗其实是一首怀念亡妻的作品，诗人拿起了衣服要穿的时候，睹物思人，想起了早亡的妻子，想起了亡妻的贤惠与劳苦，不禁悲从中来：“难道说我没衣裳穿？我的衣裳有六件，可是哪一件也不如你亲手缝制的衣裳啊，舒坦又温暖。”

　　这种解释，也说得通。宋代贺铸“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写的也是这种丧妻之痛。

　　回到文章开头，说一下《诗经》中以“唐风”代替“晋风”的原因。

　　“唐”，其实是晋国最初的国号。子燮（燮父）继位后改国号为晋，这个国号晋国大宗也一直在使用。曲沃小宗夺权成功后，也延续使用了这个国号。照理说以“晋风”作为晋国民歌集的称谓，也无不妥。之所以用“唐风”来命名，刘氏瑾给出了一种解释：

叔虞封唐，燮侯号晋，十七传至晋侯缗，然后被曲沃武公所并。但曲沃武公只能灭晋大宗，却不能灭唐之号，能冒用晋国的国号却不能继唐之统。“唐风”中的诗歌多作于曲沃并晋的时期，后世君子想把曲沃武公从晋国历史上抹掉是不可能的，但却可以从文字上将其忽略掉。所以沿用最早的国号“唐”，是“恶之深故绝之甚也”。

也就是说，《诗经》中的内容是经了圣人的取舍，曲沃武公虽得到了晋国国君之位，在其统治期间晋国也有民歌被收录进《诗经》，但圣人厌恶曲沃一宗得国不正，所以从文字上抹去了“晋风”代之以“唐风”。就像历史上有“邶国”、“鄘国”之国名，但这两个国家并无诗歌留存，圣人怜悯其国君无罪而失国，所以在《诗经》中留下了“邶风”和“鄘风”，这是一样的道理。

【注释】

1.七：七节之衣。代贵族之礼服。《毛传》：“侯伯之礼七命，冕服七章。”2.安：妥善，合适。吉：吉利。

3.六：六节之衣。代贵族之礼服。《毛传》：“天子之卿六命，车旗衣服以六为节。”

4.燠（yù）：温暖。《毛传》：“燠，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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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目：《诗经译注》、《诗经密码》、晋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