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起，忽忆千山

微蓝微澜

那夜，小白来喝茶。

紫砂壶，泡了红茶，茶汤入杯，金红透亮，微苦回甘。

时值深秋，屋外人迹清冷，树叶落了满地，草尖均染枯黄。院内秋虫，时而歇斯底里，时而几缕凄凉。

而屋内灯火温馨，茶香弥漫，秋夜的凉只添诗意，不曾凄苦。有几只机灵的蟋蟀，沿缝隙钻入，在室内木地板上四处转悠，想寻一处舒适的安身之所过冬。我起身去续茶水，小白急忙提醒，小心，别踩着它们。我笑笑说，放心，每夜等它们来，添了热闹。

我和小白絮絮叨叨，从日常扯到八卦，又聊诗词。说到”千山鸟飞绝”，又说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我突然一停，手中的茶杯顿了顿，我说，千山，我去过。

小白笑了，继续说我，你这女人到处跑，踏遍千山也不足为奇呢。

我说，不，千山只是一座山，我去过。

他问，真的有这么一座山，名曰千山？

我说，嗯，在东北。

忽儿，那些画面清晰地从我眼前划过，我对小白说，我这人有个怪癖，能清晰地忆起曾经到过的地方，遇见的事，说过的话，看过的风景。

小白说不信。我续了杯茶，对小白说，你好好听着。

那年我出京离津，欲去沈阳。

老N说，你去一趟鞍山吧，帮我回家乡看看，我离开有40年了，那里有我年少的不羁和青春的初恋，离开后，全家也迁出，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觉得很有故事感，我说，好，去吧。

临时买了鞍山的车票。绿皮车卧铺一大早到了鞍山 ，出了站，北方的秋季，凉意侵人。月台上有很长的灰色钢架候车棚，雨打上去会放大了声响，出站有长而陡的石阶，已被人们的鞋底打磨地油光水滑。我拍下来给老N看，他说：我靠，我离开时就是这样，现在依然没变。我十几岁时，就是这个站台，我爹送我离开鞍山，记得就是这些石阶和钢棚。

出了站，时辰还早，去对面的肯德基吃早餐。正值新生开学，各地的大学生在父母陪伴或者自己拖着箱子，挤在出站口。大学里有车来接，学长们举着牌子候着新生，一片热闹气象。旭日东升，明媚的阳光正照着这些孩子们朝气蓬勃的脸庞。

我的心情也不禁轻快起来，朝前走去。

前面走过一对中年的东北夫妻，走着走着就忽然争吵起来，女子不停歇地骂着，都不带喘气儿，就像唱歌一样，男人也会骂，不过吵不过女人，一甩手，背向而行，走了。

我心想，东北话真好听啊。

东西南北，谁家事不是一地鸡毛。

入夜，去寻他年少时光。

街道冷清，行人不多。两边的楼房，早已是物是人非之感，早就不能确定年少居住之地。走入一个小区，拉住一位散步的老阿姨，向她打听四十年前的单位楼房。阿姨听说这寻迹之事，很热心也很激动，一直带领着寻找，走着聊着，走到一处更冷僻之地，用手呼啦一个大圈，说，你说的应该是这儿，原来地方已经拆迁了，你看，现在这后建的楼也都老了。

岁月何曾饶过谁？连物都不饶呢！

我问老N，有什么事，让你如此念念不忘呢？他笑着说，不外乎是年少时打架斗殴，初恋的刻骨铭心罢了。

我取笑他，都糟老头了，还想初恋呢？他对我说了那时的故事，果然值得铭于心。

往后，无论再遇见多少人，动过几次心，唯一人，如此单纯地被念念不忘，这一生，对他和她，都值得了。

也许，我们想念不是那一个人，而是那一段心存美好的岁月。

只有那时的稚气，才是单纯疯狂地爱着，而所有成年人的后来，莫不是一段又一段的利益均衡。

我问他，为什么会离开？他说，东北人血性，打架呗，父亲怕他闯祸，连夜把他送去外地了。

后来全家也迁出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段路，每天上学时候走着，对小姑娘吹着口哨。

后来呢，我爱听这些。

后来啊，他说，我走过很远的路，坐过很久的车去看她，有甜有苦，有笑有泪，在那个年代而分手，然后她嫁我娶，有了自己的家庭，生了孩子，心里却没放下。

近中年时，酒店的夜，我们见了面。

是不是好激动，好浪漫呀？我很感兴趣地问。

他说：没有。她事后说，真没意思，这句话让我感慨至今。

再后来呢，我问。

再后来啊，她事业有成，儿孙绕膝，我有家有业，两鬓斑白。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说，你现在可以去找她呀。

他说，也许，我们爱着的只是那个年代，心底记着的也是那个年代。

那是什么年代呢？我问。

那是你这丫头还没出生的年代。

第二天一早，坐公交车去千山。

路过鞍钢，很有感慨，一个钢厂成就了一个市。

其实我想说的只是鞍山的故事，对于千山不想多叙，大略带过。

千山为长白山支脉，主峰高七百米，离鞍山市有17公里，有“南海八千路，辽东第一山”之称。是道教主流全真派圣地，有人云：“识得关东千山秀，不看五岳也无悔”。

其实对于我来说，不看千山也无悔，因为我们”黄山归来不看岳”嘛，观黄山，天下无山。

那日，我登上了千山顶峰，九月的阳光，透过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欲向青天数花朵，九百九十九芙蓉”，俯瞰群山，让人有种天地一蜉蝣之感。远处有连绵的盆地，斑白的痕迹如水纹起伏，据说曾经是盐田。

世事茫茫，山川历历，不尽凭阑思。

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

茶，喝着喝着，就淡了。

我对小白说，故事就以”沧海桑田”这词收尾吧。

人的一生，对于这词来说，不过蜉蝣一瞬。但对于每个人来说，却是不过两三年，便是回不去的从前。

也许，很多年以后，我忽而一念起，忆起这个秋夜，我会写道：那夜，小白来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