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div> 滚烫的鲜血落在冰凉的白雪上,眨眼之间就失去了温度,凝结成红色的冰。那个中年男人又在咳血了,从傍晚到凌晨,在漫漫长途中,他已经几次被剧烈的咳嗽憋得透不过气来。只好停下来,把手推车用点棍支好,扶着车把佝偻着身子拼命喘息,然后把带血的痰液吐到雪地上。<br> 后半夜风停了,鹅毛般的雪花依旧从苍穹深处不断飘落,在手推车上盖了厚厚的一层。那件老羊皮棉袄还算御寒,再加上一路奔袭,他不觉得很冷,甚至感觉到身上还有汗水的味道,只有两只手好似被冻僵了一般。路上滑倒了几次,又顽强地把车子扶好,继续前行,好在回程的车载轻了很多。傍晚时分吃过的烩饼,已经消化殆尽,暖壶里没有热水了,他蹲在路边,用手捧起一把雪,在手心里反复揉搓,雪就化成了水,再捧起一把,继续揉搓,雪水化开以后,把手上的灰尘一并冲走了。 搓到三五把雪以后,手心里开始冒出热气,然后他把雪水吸到嘴里,含了一会儿,不是很凉了,咽下去,觉得心肺之间舒适了很多。从车把上挂着的黑色人造革包中拿出药瓶, 慢慢拧开,倒出一粒异烟肼,把瓶子盖好放回去,再拿出另一只,倒出来两粒利福平,第三个瓶子中是维生素B6,也放在手心中,然后就着一把半融的雪水,放到嘴里,咽了下去。<br> 喘息稍定,掏出一只烟荷包,打开来,金黄色的烟丝发出诱人的香气,令他垂涎欲滴。真想美美地吸上几口,暖暖冻得僵直的身体。但他没敢卷一支,只是把烟丝放在鼻下闻了一下,深深地吸一口气,又恋恋不舍地放了回去。<br> 自从被县医院确诊了肺结核复发,就再也没有抽过一袋烟。医生交代得很严肃,说如果再抽烟,就等不到你儿子大学毕业了。他本来嗜烟如命,却被医生的一番话牢牢地把抽烟的欲望摁了回去。供儿子顺利读完大学,成为国家工作人员,是他心中最大的愿望,也是他的使命。<br>云层薄了一些,依旧没有风,但雪野里并不特别黑,或许因雪的反光照亮了脚下的路。从齐鲁石化向北到胜利油田或反向行驶的夜行车辆,不时从身边经过,闪闪烁烁的车灯照在路上,光柱亮出很远。他推起小车,把车袢勒在肩上,调整一下呼吸,又启程了。<br> 离家不远了,他似乎看到自家窗口那盏闪闪烁烁的油灯,还有火炕前灶下燃烧的柴草,橘红色的火苗正在温柔地舔着黑色的锅底,一锅热水已经滚开。<br>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div> 那个夜里,一场大雪落在了鲁北平原,淄河两岸。<br> 淄河的水早已结了冰,厚厚的一层,把两岸通行的距离大大缩短了。人们无需再绕道架在沧潍路淄河上空的那座大桥,便可抵达对岸。雪是从昨天傍晚开始下的,一开始伴着狂风,凛冽的西北风。鲁北这个地方到了冬季,雪总是跟着西北风一起到来。那些年的雪似乎特别多,特别大。入冬以后,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场。前一场雪刚刚融化,泥泞的出村道路被冻起来,人们就抓紧时间外出去讨生活。 <br> 已经是凌晨,一个中年女人坐在火炕边上,在灯下用密密麻麻的针脚纳着厚厚的鞋底。男人离家已经是第三天了,如果一切顺利,午后应该回来。从广饶到羊角沟,八十里路。再从羊角沟到临淄南边的山区,一百六十里。再回到家里,又是八十里。男人要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把这三百多华里的路程丈量完。多少沟,多少坎,多少迎头的顶风,难以胜数。<br> 在羊角沟能不能顺利上货,在临淄能不能顺利卖完,到了冬季山里的人们是否愿意拿现钱买虾酱,都是未知。<br> 最让她担心的,是他的病情。<br> 肺结核查出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几年前在支脉河出河工的时候,就已经得过这个病。七十年代中期的形势看起来如火如荼,学大寨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水利建设工地红旗漫卷。而村里的男人们都要出夫上河工,其实他们是被公家的人像牲口一样驱赶到水利工地上的。那些当时被称为公社社员的农民们,在冰冷的河水里,凿开已经结得厚厚的冰层,把淤泥一锨锨挖出来,人抬车推牲口拉,弄到两岸高耸的大坝上。当工程顺利竣工的时候,村里出夫住在一个窝棚里的好几个男人,都感染了肺结核。<br> 他病好了以后,身体依旧健壮,依旧走南闯北为家里的生活奔波,尽管腰一天天弯了下去,越来越少的头发一天天变白,可随着分田到户,家里的生活毕竟有了起色。特别是儿子顺利考上大学,在七十年代末的农村,为他们挣足了面子。 <br> 她想起了远在泰山脚下求学的儿子,不知此时是否正在雪夜里的酣梦中回到了家里。从入冬以后儿子的几封书信中知道泰安的天气一样寒冷,心里一阵阵内疚,作为母亲,没有能力为儿子买几件像样的足以御寒的衣服,情何以堪。同时她又牵挂在外边的丈夫,特别是今晚的雪夜里,不知他宿在何处,也不知带走的干粮还剩多少,是否有一杯热水用来服药。<br> 点灯的煤油很稀缺,她把灯头按得尽量小一些,像一粒橘红色的豆粒一般,伴着她一夜无眠。<br>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div> 男人离家越来越近,雪也在不知不觉中停了。<br> 又咳嗽了一阵子,吐出几口鲜血。他没有疼痛感,嗓子里火辣辣的感觉被生生咽了回去。想着这一次出门的经历,顺手摸了一下贴在腰间荷包里的那一叠钞票,脸上有了笑容。<br> 那天清晨怀里揣着仅有的十五块钱离开家,一路向羊角沟进发,中午在路上打了个尖,天摸黑前就赶到了。冬季天短,四点多太阳已经落山,鱼铺的老板开始收拾店面准备关门落锁,他一头闯了进来。老板吃了一惊,没想到呵气成冰的天气里在黄昏时节还有人光顾。看清了是经常来的老主顾,一起喝过酒抽过烟的老朋友,鱼铺老板赶紧停下手上活计,上前招呼。老板把他让到火炉前烤着手,顺手倒过来一杯热茶,他没有接。他拿出自家的大搪瓷缸子,跟老板说倒到这里边吧,我现在身体不好,不能用你家的茶碗。<br> 老板问这一次要什么货,他说有虾酱吗,给我装四袋子。装虾酱的袋子是用油布缝制的,一种厚厚的粗布,反复刷上桐油,就不漏汤洒水,能装虾酱了。老板说你这一次还真的来着了,今年的虾酱品质特好,从秋季毛虾汛期到来以后,基本上没下几场雨,毛虾干净清爽,阳光晒得足,虾酱成色最好,这一次包你赚大钱。接着老板面有难色地说,只是价钱比往年高了一些。他也面露尴尬,说自己带的本钱不多,不行的话就每只袋子里少装一些。老板问带了多少钱,他说就十五元,老板说只能给你装两袋子了。又问为什么带的钱这么少,他说家里有一个生病的老母亲,还有一个在外地读大学的儿子,钱自然就紧张了。老板没说话,让他在火炉边喝水。他把自己带的饼子撕开,放进搪瓷缸子里泡软了,摸出一块咸菜疙瘩开始吃饭。老板出了屋子,到货场里替他装车子去了。<br> 当他把一搪瓷缸子泡饼吃完的时候,老板回屋了。老板说我给你装满了,每袋子八十,三百二十斤。钱的问题你先别急,跑那么远来一趟不容易,明年开春再捎过来吧。你今晚在我这里过一夜,<br> 替我看着鱼铺,我回家里和你老嫂子亲热一晚上。<br> 他被鱼铺老板感动得不得了,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今天不累,晚上月色也好,我还是趁黑天走吧,晚上走路出道。老板劝不住,只好把他的暖壶灌满开水,帮他把车子扎好。<br> 他说我给你打张欠条,鱼铺老板摆摆手,说不用了,我信你。<br>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div> 他趁着月色又上路了。那一双走过黄河两岸,蒙山沂水,高邮湖畔,一直走到过江阴长江边上的大脚,果然非同一般。他曾跟儿子说过,空行人每小时走八里,挑上扁担走十里,推起小车一小时能走十二里。想当年推着小车跟着解放大军南下淮海,从来没掉过队。如今尽管年龄渐长,身体也出了毛病,但他心里仍然有一团火,旺旺地烧着,催促着他的脚步,儿子的成长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希冀。从小清河入海口逆行,沿着淄河岸一路南行,在第二天下午两点多,已经走进了山里。<br> 为了要现钱,这一次他到了一个工矿企业和农村交接的地方。淄博是一个工矿业城市,很多企业和农村交错分布,相对来说,这里人拿现钱买东西的多,而不像大山深处的人们只用地瓜干或山货来换虾酱。山里的人们是宁可把有限的几张钞票攥出水来,也不舍得花的。<br> 紧挨着矿山职工宿舍有一个小村,他找了一条背风向阳的街道,在一户有门楼的人家前把小车停稳稍作休整。壶里的水喝光了,他只好硬起头皮敲响了人家的门环。一会儿一个中年人在狗叫声中把门打开,看清了他的样子后喝住了狂吠的狗。就问客人是做生意的么,这么冷的天,先到家里暖和一下吧,车子放到那里就行,在这个村绝对没问题。他提上暖壶,跟着中年人跨入院子,进了正房。中年人拿出茶叶放进他的搪瓷缸子里,倒满一缸子热水,俩人开始唠嗑。中年人说这么冷的天,都交九了,兄台还出来做生意,真不容易。<br> 他把家里有生病的母亲和读大学的儿子的情况又说了一遍,当然说起儿子的时候,他满脸自豪,因为儿子能在一百多位高中同学中脱颖而出考上大学,给他挣足了面子。中年人问儿子在哪里读大学啊,他说在泰安的山东农学院。中年人脸上放出光来,说这么巧吗?我家孩子也是今年考上的山东农学院,原来你是我孩子同学的父亲啊。中年人说你等一下,出门把在别人家串门的女人喊了回来,说这是咱孩子同学的父亲,来卖虾酱,你赶紧给这位兄台煮碗面条,别忘了放俩荷包蛋。然后中年人说,兄台你在家里等一下,告诉我虾酱的价钱,我出门帮你联系一下。<br> 他用搪瓷缸子吃完了女主人煮的面条荷包蛋,在火炉边上烤着火,不一会儿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毕竟赶了一夜的路,只是天亮时在一个马车店稍稍迷糊了一会,然后一直走到山里,实在累了。<br> 当一觉醒来的时候,中年人从外边回来,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钞票,说大哥你的虾酱我给你卖完了。矿上要了三袋子,剩下的一袋子我在村里派发了。我跟村里人说你是我孩子同学的父亲,为了补贴孩子读书出来做生意不容易,一会儿就卖光了。<br> 他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两手颤抖着接过钞票,又抽出一张五元的递给中年人,说你辛苦了,买几盒烟抽吧。中年人一笑回绝了,说我家道比你好呢,你留着吧,这么冷的天不是家里困难,谁会出门做生意啊。你在我家住一晚,明早回去吧,还有一份钱一会儿我去给你拿回来,是一个煤场的,说用煤换,我跟他们要现金,正去找钱呢。他赶紧说,给咱煤也好,我回去就不用空载了。<br> 万家灯亮起来的时候,他谢绝了中年人的一再挽留,推着二百多斤煤,踏上了归程。出了矿区,天已经黑透,今晚没有月色,乌云遮空,迎面刮来了凛冽的风,鹅毛大雪开始飘落了。<br>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五</div> 天亮以前,有一段时间特别黑暗,即使在雪后也是如此。 <br> 中年女人依旧在灯前纳着鞋底,锅里已经烧开了一锅热水,面盆里的面也和好了。她盘算着男人如果顺利,要到下午才能回家,但还是等了整整一宿。自从儿子离开家里外出读书以后,她经常夜不能寐。即使在白天,看到村头路上远远来了一个年轻的身影,明明知道不会是儿子,她也紧盯着不放,直到人家走近了,看清了,才收回失望的目光。男人每次出门,她在家里几乎是夜不成眠的,走的时候给他带足了干粮和路上盘缠,一再嘱咐他按时吃药,依旧不放心。<br> 灯花儿跳了一下,看来是煤油快烧完了,灯底下的水随着灯芯抽了上来。煤油灯很简易,是用儿子读高中时用过的墨水瓶子做的。一夜无眠使她有些眼花,通过忽闪着的灯光望过去,灯火变大了,她似乎看到了儿子洋溢着青春色彩的笑脸,又好像看到了男人正在风雪中推着小车,车袢深深地勒进肩膀,弓着腰,喘着粗气,吃力地前行。<br> 雪后的黎明,万籁俱静。没有风声,甚至没有老鼠的磨牙声。鸡已经叫过两遍,此刻也没有了声息。突然,南村的狗开始叫了起来,几分钟后,本村里的狗也开始狂吠。女人挑亮了灯头,穿上棉鞋,拉开屋门看到了满地的白雪。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巷子里传来,转眼到了院门前。女人拉开街门,一团白色拥过来,是男人回来了。<br> 手推车是白色的,老羊皮棉袄是白色的,棉帽子是白色的,眉毛和胡子也是白色的,从男人的棉袄领口处,还有张着的嘴巴中,蒸腾出了一团白色的气体。<br> 而雪地上,一滩红色的鲜血,尚未凝结。<br>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六</div> 这是一九八零年元旦的故事,那时大雪覆盖了整个鲁北平原。我身患肺结核的父亲在寒冷中奔波了两昼夜,行走了三百多里路。他在雪中行进了整整一晚,留下了一路血迹。 <br> 后来他说急着赶夜路,是因为怕雪停了以后路面会结冰,就更难走了。一周后,我从泰安文化路邮局收到父亲寄给我的一件棉大衣。<br> 那件父亲吐血换来的黑色大衣厚厚的,很沉重很温暖,伴随我度过了读大学的岁月。黑大衣款式并不好看,即使在当时也很落伍,但那是我最珍贵的一件衣服,到现在一直保存在衣柜里。它铭记着父爱和母爱,温暖一生。<br> 又值隆冬,我又想到了那雪的洁白和冰凉,那血的鲜红和滚烫。 <br> 2013年1月8日星期二,明远斋。<br> (此文发表于《山东文学》2013年第二期,录入散文集《瘦鹭》(中国文联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