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父文

白发魔女

　　自从父亲去世的那年起，我就决定要为父亲写一篇祭文。并且发誓要写成像清代文学家袁枚的《祭妹文》或者像明代学者归有光的《项脊轩志》那样的名文。可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十多年来，我几次提笔竟然久久难以成文，原因在于只要我一提起笔来，还没有写几句，就涕泪交加，心如刀绞，难以成文！最后文章没有写成，倒是糟蹋了一大堆的抽纸在地。几次这样，我明白了：十多年来，父亲的去世所带给我的伤痛，就像一种慢性病一样已经深入我的骨髓，难以去除。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伤口慢慢愈合，而回忆痛苦的往事，无异于把刚刚愈合的伤口重新撕裂开，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因此我伤心不已，痛苦不已。我突然想起来小学四年级时学过的李大钊烈士的女儿李星华写的纪念父亲的文章――《十六年前的回忆》，我忽然有一点明白她为什么要在十六年后才写这篇文章，可能有当时白色恐怖的时代原因，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信，她跟我一样，虽然一直在心底怀念着自己的父亲，但一直没写出来，肯定是她心底不愿再回到父亲遇难的那一年那一天，那个永远叫人心痛的日子！

今天当我再找出《祭妹文》和《项脊轩记》这两篇文章来看时，二十六年前父亲在课堂上给我们上课的情景历历在目。回想起来，父亲上的课中，只有这两篇文章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同的是，当时在高三的课堂上，只是被这两篇文章中真挚深沉的感情和作者朴素动人的语言以及父亲娓娓动听的讲解所吸引，低头匆匆地在书上做着笔记。而今天重温这两篇文章，却是为了给父亲写这篇祭文的。而今再看时，却是涕泪交加，泪如雨下，心痛不已！才透过文字深深体会到了作者痛失至亲，阴阳相隔的那种肝肠寸断！我才明白了，袁枚和归有光哪里是在用笔墨写文章！他们分明是在以情做纸，以心做笔，以泪做墨，这分明是他们的血泪之作啊！

而我亦如此！可是不写，又难以完成自己多年来的心愿，心痛的感觉真的不想再体会！

2003年9月1日――我生命中一个不堪回首，不敢想起，却又难以忘记的日子，那是父亲去世的日子。算起来到今天，也快要十六年了，可是一想起来，我还是泪如泉涌。

　　我还记得父亲发病的那一天，吃的最后一顿饭是一顿八宝米粥，那是农历初七日母亲生日时我和母亲孩子们去兴平逛县时买的。时隔一星期左右的那一天早上，父亲端着碗吃饭时，哥哥的那些孩子们，我的小侄子侄女们，七八岁五六岁的样子吧，一见到爷爷吃饭，又像以前那样了围着他又要吃。这些个小孩子，真让人没办法，只要看到大人吃饭，他们就要吃，虽然他们在自己家都吃了但是看到别人吃，他们还是要吃，好像别人的饭比他家的香似的。害得我和母亲每次都要多做些饭，否则我们就吃不饱。那两个孩子围着父亲的碗，父亲就又给他们喂饭吃，我想那天早上他应该又像往常一样没有吃饱吧！

父亲吃完饭后就去大哥地里锄草，那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中午时阳光很强烈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一回来就说头有点晕，说他回来时在村口见到了他以前的一个学生，说了一会话，他感觉不对劲，就赶紧回来了。一会儿，就听见他大声在房间里喊哥哥，我们过去一看，他说他右边身子突然不能动了，说着嘴里也含糊不清起来，舌头好像不太利索。我们马上明白他曾经得的高血压病犯了，我们一边帮他按摩右边的腿和胳膊，一边决定送他去医院。他却还含糊不清地说着：“不要去医院，不要去医院，医院太花钱了。”我们当然不能听他的。当救护车响着那尖锐吓人的声音赶来时，我们送他去了县医院，在车上他仍然喃喃地含糊不清地说着不要去医院。我们一边哄着他说不去医院，一边心里暗暗祈祷但愿一切平安。谁知到了医院，医生检查了病情，说出血量有点大，手术风险大，怕做不了，建议我们送到咸阳的大医院去看。就这样，父亲又转院到咸阳的大医院，做手术的那天晚上，我们姊妹几个人一直在医院的走廊里徘徊，难以入眠。在漫漫长夜里等待着不可预知，吉凶难测的未来！一边在心里忏悔不已！

父亲的高血压这是第二次发作了，前年的时候，一向身体很强壮的父亲因为长期劳累过度，积劳成疾，得了高血压，所幸第一次出血量少，在县医院治疗了半个月，康复出院，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但是这种病是不能根除的，要注意保养休息，还要时常吃药，听父亲说他常常感觉右边身体麻木，很不舒服。医生说过了一年如果不复发，就好了。现在是过了一年多，可是他又不注意休息，去地里劳动……才导致了病情的发作！也怪我们对他不够关心，父母亲在我们的心里，一直都是永远那么不可能倒下的人，永远不可能生病的人。谁知道……我们在心里祈求上天，让父亲平安度过这一劫！幸好手术做的还算成功，可是松了一口气的我们很快就发现，手术的成功并不能代表安然无恙。接下来的父亲因为做开颅手术剃光了头发，而且切破了气管，不能吃不能喝又不能说话，虽然他有知觉，但却不能和我们交流，看着他在病床上受罪的样子，我们真是心如刀绞！最后因为脑子里的瘀血不能吸收掉，医生说回天无力，让我们准备后事，父亲终于在九月一日那日离开了我们！从发病到去世仅仅只有二十多天的时间，我以为永远坚强健康的父亲竟然突然地永远离我们而去！

而父亲去世带给我的伤痛也从此根植于我的身体里，久久难以治愈！那几年，我的心脆弱到不能看见家里剩下的那些八宝米，看见那个我就想起父亲最后吃的那顿饭，我就感觉我的心碎成了千万片！

此后和父亲的几次相见，都是在梦里，而且常常是在父亲工作了二十八年的那所学校――我的母校史德中学。我知道他的魂魄一定在那个地方！因为他几乎把他的一生全部倾注到他的事业中去。

　　说起来父亲是个苦命的人。听母亲说，父亲小时候，由于祖父在外经商，生意还行，所以家里雇了好些打工干活的人，父亲的童年经常在祖父的店铺里吃花生。可是好景不长，家里三间大的雕梁画栋的四合院刚盖起来的时候，正是解放的时候，祖父怕被划成地主成分，只好派人用泥糊了那四合院。不久后祖母因病才仅仅五十岁就去世了，当时的父亲正在咸阳周陵中学上高三，因为家庭突遭变故，只好放弃考大学的理想辍学回家，在祖父的劝说下，十八岁的父亲才无奈很不情愿地去了学校当了一名教师。听大姑妈生前说过，此后父亲性情大变，从此沉默寡言。很少见到他笑。我能体会父亲的心情――一朵马上要开放的花朵，却突遭霜打，美好的未来（考上大学）突然夭折，亲人的过早离世，还有比这更沉重的打击吗？

此后在六零年――那个令老人们提起来就为之色变的年代。父亲生前给我讲过，说他以前在一所学校教书时，由于饥饿没粮食吃，他们睡觉前只能喝水填饱肚子，半夜饿醒了睡不着，起来转圈圈。要是碰到下雨天，就赶紧躺着睡觉，这样肚子就不会那么饿得快。母亲也经常和我说起他们那个时候，总是用萝卜秧子拌着麦麸做成窝窝头吃，我想着那就难吃，那不是喂家里的猪吃的东西吗？人怎么可以吃下去呢？母亲说就那个也没有多的，父亲当年在咸阳上学期间，每次回家来拿的干粮就是那个。关于在咸阳上学，父亲在世时也给我讲过，说那时候既没有自行车，也没有公交车，他从家里吃过早饭就开始步行去咸阳，一直走到天黑才能到学校。听得我难以想象，难以置信，没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体会到他们那辈人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所以说父亲是苦日子熬过来的人！

我感觉父亲一辈子几乎都是在凄风苦雨中渡过的，没有过过几天开心的日子。

　　首先父亲所在的大家庭多灾多难，祖父祖母早逝，家道中落，之后二姑和三姑又嫁得不好，家境贫困，父亲母亲在兄弟姐妹中最为仁厚善良，常常接济两个姑姑。并免不了为他的俩个妹妹忧心如焚。而我们一家四个孩子，养活一大家子已经不易，我最惭愧的是我们姐弟四人，没有一个考上大学，能给父亲争一口气，这对于一个培育了无数大学生的教师来说是心底永远的说不出的痛！

父亲一生正如《三字经》里所说的那样――孝于亲，友于弟。也许由于父母去世的早，兄弟姐妹们之间关系显得特别好。父亲在弟兄姐妹中排行老三，前面有我大姑和我大伯，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对他的哥哥姐姐十分的尊敬和爱戴。真的是“长兄如父，长姐如母”，当然大伯和大姑也很爱他们这个听话的弟弟。而父亲对于他的弟弟妹妹们――我的二姑小姑和叔父，也是关爱有加。亲戚家谁家有困难，父母总是竭尽全力，所以亲戚们都知道父母亲是一对好人。因为大伯和我叔父的脾气都不好，说话有些冲，而父亲也许是先生的缘故，脾气温和，甚至还有点女人的多愁善感，所以大伯和叔父家的几个堂哥们有什么事都不大愿意和自己脾气不好的父亲说，都愿意来我家和我父亲说心里话。所以父亲在世时，几个堂哥是我家的常客。而父亲也对他们像对我们一样，把他们当做自己亲生的孩子，所以他们和父亲的感情比和自己的亲生父亲感情还要深。

父亲一生从十八岁参加工作起，辗转于我们史德周围的许多学校，从教四十多年，育得桃李满天下。父亲为人忠厚老实，勤恳努力，从年轻时一直到退休，都是学校的先进模范教师，多次参加县市级的模范表彰大会。他几乎一直都带语文课，他的语文课和他的德高望重的人品在我们史德镇有口皆碑，提起他来，人们都是用那种赞赏尊敬的语气。父亲用他辛勤的劳动和他那高尚的品德赢得了许多学生的爱戴，他是许多学生心中的恩师。我记得我小时候，过年时家里常有他考上大学的学生来家里看他。他的一位学生曾经对我说过，父亲那时候知道他家里穷，缺少吃的，就经常悄悄把其他学生挂在父亲房子的干粮偷偷给他吃（听说是宿舍里有老鼠所以才把干粮放老师房子的），父亲悄悄接济了他，还很注意保护他的自尊心，对其他学生说，赶紧把你们的干粮拿走，我房子里也有老鼠了。这个秘密只有他和我父亲知道。

　　我最痛心的是，父亲一生多是在苦难中度过的。他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总是节衣缩食，为了养活我们四个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还经常要拿钱去接济两个姑姑。他爱他的兄弟姐妹们，爱他的孩子孙子们，爱他的学生们，他一生为他的亲人，为他的学生们呕心沥血，奉献了一切，他心里都是别人，唯独没有过他自己――否则的话他也不可能这么积劳成疾，这么早就去世！

父亲一生寡言少语，可是他用他的短暂的一生给我们子孙后代树立了一个伟大的父亲，一个伟大的老师的光辉形象。父亲是平凡的，他又是伟大的。他故去后，叔父给他写的挽联里有一句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觉得用司马迁的这句话来评价父亲，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原来以为你会永远是那样坚强，生活的苦难不会打倒你；我原来以为你永远是那么健康，病魔怎么会带走你；我原来以为你会永远是我们的一片天，为我们遮挡生活的风雨；我原来以为你会永远陪在我们身边，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永远离我们而去！

从此我失去了一个世上最疼我的人；从此我失去了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从此我失去了一个可以撒娇的怀抱；从此我失去了一把可以给我遮挡风雨的伞；从此我的世界开始坍塌……

早知道你会这么早离我们而去，我一定不那么任性地顶撞你；早知道你会那么早离我们而去，我一定会竭我所能，好好孝敬你，让你过几天高兴的日子；早知道你会这么早离我们而去，我一定要亲手好好做几顿饭，让你吃个够，因为我吃过多少顿你做的饭啊！可是今生今世我竟然再没有机会给你做一顿饭了！我能做的只是怀着深深地内疚和悔恨每逢清明或你的忌日，在你的坟头焚一柱清香，烧数张不知你是否能收到的冥币！

可怜你，受苦一生，命运多舛，生不逢时。可怜你，寂寂荒郊，茕茕孤坟，一抔黄土，一世英名，一缕忠魂，北风为之呜咽，愁云暗自垂泪，草木为之含悲！

今天你的儿女孙子们都过上了好日子，母亲身体安康，我们把没有来得及报答你的孝心都报答在母亲身上。你的孙女考上了大学，并且和你的外孙女，都已经给你添了几个曾孙子曾孙女了。你一生从事教育事业，付出与工资相差甚远，这几年来，国家不断加大对教育的投资，不断提高着教师的地位和收入，教师已成为了令人羡慕的职业，你泉下有知，也当含笑瞑目！

我只是遗憾我只是痛惜，今生再也没有机会来报答你的恩情，弥补我的过失。 如果有来生，我愿变成你的牛马，来弥补我今生没有来得及报答你的恩情！

我记得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有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去世了，可是过了几年后，有人说在别的地方又见到了这个人。我一直傻傻地认为这并不是一个神话，我一直幻想着有一天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我也许突然就见到了一个和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总是这样憧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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