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耍

老杨树

　　上学前，我的主要任务是玩耍和照看妹妹。奶奶老了，哥哥已经上学，只有娘和爹每天出工挣工分，一天都不敢耽误，不然年终结算，工分抵不过口粮，是要倒找生产队钱的。所以，我人虽小但也要为家里承担一份责任。

　　这段时间，是最快乐的时期。不知疲倦，尽情玩耍；不知苦难，无忧无虑；净想好事，快乐一天是一天。

　　一、妹妹出生

　　上世纪六十年代第一个初秋。一天，几近晌午，天气异常闷热，我与西院玩伴大桥正在水坑边玩耍，忽见娘满头大汗，急急忙忙往家赶。张家奶奶扶着娘，一边对我大喊，“快叫你爹，你娘要生了”。

　　我快速跑回家，还未进门，就大声喊，“爹，娘要生了”。

　　我也不知道喊爹干什么？爹也是刚从地里回来。只见他，匆忙拿来一个大铁盆，放在西间屋的地上，又拿来一堆的旧衣物、旧被套，然后快速地掀锅盖、添凉水、点柴伙。好像是固定的模式，也是早就准备好的，忙而不乱。

　　我傻傻地倚着门框，呆呆地看着娘，看着张家奶奶，看着西院婶子，看着爹。娘一手扶着炕沿儿，一手攥着爹的手，蹲在铁盆上，流着汗，喘着气，不停地一声大、一声小的喊着什么！张家奶奶、西院婶子蹲在娘的身后不停地忙活着。

　　“哇…”一声婴儿的清脆啼哭声灌满了小屋，飞出了小院。

　　妹妹出生了。

　　我前面有三个哥哥，娘就缺一个女儿。大哥二哥四五岁时已经夭折。天遂人愿，娘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们一家子、张家奶奶、西院婶子、邻居们都欢快地乐起来。

　　娘已四十有一，还冒险生下了妹妹！？

　　

　　二、推磨

　　我最腻歪的事情就是晚上推磨。

　　生产队按人头分配口粮，不管大人小孩儿。一家的小孩儿多，全家人就能吃得饱，有可能还有剩余。相反，大人多的家庭，一般夏粮还未成熟，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的粮食就所剩无几了。所以，家里孩子多的七、八个，甚至十来个，少的也有三四个。

　　分的粮食都是原粮。那时还没有机磨，都要用石磨石碾磨碎碾碎来食用。

　　晒干的玉米、高粱、小麦等一般用石磨磨碎，比碾子快。刚分的玉米大部分年份，是等不急晒干就要食用，因为快揭不开锅了，这时只有碾子才能碾碎，虽然碾砣过后已成饼状，但一边碾压，一边用炒菜的铲子将粘在碾砣和碾盘上的铲下来就能继续碾压。还别说，未晒干的玉米蒸熟的窝窝头，粘粘的，甜甜的，好吃多了。

　　我们队有两座石磨。一座三群家的，一座大周家的。只有雨天、雪天等不能出工的时候，或者是晚上，才有时间推磨。

　　要想推磨，就要提前站队排号。我最腻歪的是晚上推磨，岁数小，睏得早，有时一边推磨，一边就睡着了，突然推磨棍掉到地上，砸痛了脚面才惊醒。于是，免不了娘一顿数落。

　　这天，好不容易轮到我家了，但已经掌灯很长时间了。妹妹已经睡着，娘把妹妹用小被子裹起来，放在石磨旁的土炕上继续睡。

　　娘一边往磨眼儿里续玉米粒儿，一边用簸萁挫起磨碎的玉米过箩，同时不断地抬头看看妹妹。

　　磨棚里骚味很重，那是生产队里磨饲料，拉磨的驴拉屎撒尿造成的。生产队里的耕牛吃的精饲料也要磨碎，牛是反刍动物，原粮消化不了，而驴呀马呀就不需要磨碎。驴是拉磨最好的劳动工具，它身材小，干活灵活利索，只要给他戴上捂眼儿，它看不见东西，吆喝一声，它就会乖乖地沿着磨道、不停地转起来。不戴捂眼儿，它会偷懒儿，它会偷吃，有时它累了，用鞭子抽、用棍子打，它只会抽搐一下，就是不拉磨。我想，“驴拉磨”、“犟驴”就是这么来的吧？

　　推磨兜起的风，把昏暗的煤油灯吹得左右摇摆；驴尿的骚味儿，不时窜入鼻中；磨道地上的尘土随着脚步地踏走，不断扬起；磨扇压着玉米粒儿和磨盘摩擦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响声，又好似老人睡着了打呼噜的声音。长时间的旋转，简直要晕了。

　　没有办法，要断顿了。推一次磨，要吃上十天半月的，还好，若天天推，还不蒙圈了。

　　三、糖球儿

　　娘生完妹妹三天就下地干活儿了，根本没有“坐月子”一说。

　　妹妹会走之前，主要由我照看着，奶奶在一旁指导。换洗褯子（尿布）、晾晒衣被等，也能笨手笨脚地勉强办到。妹妹饿了、哭了，娘提前准备的白面糊糊，用筷子头沾一点儿抹在她的嘴里，她立刻就不哭了，还不断地朝我笑呢。

　　不管离家多远，娘中途都要回家给妹妹喂奶，这是生产队里定下的规矩。若是干活儿的地儿离家近，我就抱着妹妹在娘不远的地方玩儿，娘会抽时间多几次来看看妹妹。

　　妹妹会说会走了，我可以领着她到处玩儿了。

　　西院是我本家叔叔家，已经出了五伏，但我们两家关系非常亲近。叔家三姐叫三丑儿，大我一岁，大弟叫大桥，小我一岁，二弟叫二桥，小我四岁。我领着妹妹，三姐、大桥领着她（他）们的弟弟，每天都在一块儿玩耍。

　　一天，在大桥家玩儿。大桥家养了两只山羊，一大一小，是娘俩儿。满地刚拉的羊粪球，油光闪亮，冒着热气儿。

　　“这是什么呀？”妹妹捡了一颗问。

　　“是糖球儿！”我诡异地看看大桥，挤挤眼儿，神秘地说。

　　妹妹吃过糖球儿，集上有卖的。我们村阴历三、七是集日，我们家出门南行几十步就到。集上有一老爷爷专卖糖球儿，一分钱五个，玻璃球大小，表面好多砂糖粒儿，红黄绿三种颜色，但没有黑色的，用手一拿还粘手指头呢。

　　妹妹听说是糖球儿，她迫不及待地填到嘴里吃起来。

　　我和大桥咧着嘴偷偷看着妹妹。妹妹的脸色由微笑，渐渐转为痛苦状，咧着嘴，黑灰色的哈喇流到了脚面上。

　　我和大桥假装没看见，扭过脸儿“噗嗤…”偷着乐，努力控制着没有出音儿。

　　不到六七岁，正是淘气儿的年龄。我强忍着笑脸，继续对妹妹说：“捡一些装兜里吧，留着吃”。

　　妹妹可能也感觉到不好吃，没吃完，就吐了出来。但她还是听话，一个一个捡起来，装进葱绿色罩衣的小兜兜里。

　　继续玩耍，这事儿早忘脖颈肘子后头了。

　　中午回家吃饭。娘看见妹妹兜兜里鼓鼓的，掏出一看，立即质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忽然记起来，坏了，忘了让她扔了。我慌忙的不知所措，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我只得把头低的低低的，不言语，吃着窝窝头，“嗤嗤…”地偷着傻笑。

　　当然，娘又是一顿数落。娘从来不打我。

　　四、拿棍儿

　　“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家里的粮食还是不够吃的。都是旱地，春天又少雨，小麦没水，产量很低，大部分交了公粮，只剩下高粱、玉米相对高产的作物作为主粮。到了秋后，山药熟了，就以吃山药为主。山药是高产作物，听爹说最多亩产万斤，五斤顶一斤主粮指标，种山药等于口粮指标增大，所以，各生产队都尽量多种些。冬天活儿轻巧，消耗少，省下主粮干重活儿时再吃。

　　山药不好储存，时间一长，就要出芽或腐烂。所以，大部分晾晒成山药干儿，吃时，用碾子碾碎蒸窝窝头吃。

　　山药窝窝头还有一种吃法。刚出锅的窝窝头，放碾子上轧过去，碾成一张薄饼，用炒菜的铲子把粘在碾砣上的薄饼铲下来，卷成卷儿状，回家沾着咸的蒜水吃，却好吃多了。因为比较麻烦，还要提前排号占碾子，所以也不常吃，只有来了亲戚或是太馋了，才改善一次。

　　小米的谷糠，小麦的麸皮，都舍不得喂猪喂鸡，也要掺在窝窝头里吃掉。长期的粗粮，没有油水，没有蔬菜，更没有水果，大部分人都有便秘的毛病，憋得肚子生痛，三番五次蹲茅房，吭哧瘪肚、脸红脖子粗就是拉不出来，老人和孩子更是苦不堪言。

　　“快拿棍儿来！”

　　三姐又大声喊了。

　　大桥听见姐的叫声，立即找一小棍儿，匆忙送去茅房，“老是记不住，你就不会拿着棍儿去拉屎？”

　　三姐人挺好，就是脑子转得慢，不灵活。她肚子不好，经常拉不出屎来，闲用手抠恶心，倒是发明一招儿，先用木棍儿划掉，再用木棍儿撬，实在不行才用手抠。

　　我们男孩子淘气，经常变着法儿偷食花生、青枣，生吃山药，渴了就喝凉水，反而拉不出来的情况就少多了，偶尔一次也是直接上手，完后在地上抹一抹了事儿。

五、过年

“四清”前，过年还是挺有意思的，一些老的传统，一些旧的习俗，还是延续下来了。

进入腊月，天寒地冻，粮食早就上交或归仓，生产队里已没有了什么活计，所以早早就收工了。只有耕牛、骡、马、驴仍须照看。爹就是队里的饲养员。社员们闲暇了，早早地就开始准备过年了。有几项习俗和趣事值得赘述。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天刚朦朦亮，娘就把早准备好的灶王爷年画贴在锅台旁的墙上，点上一只红色蜡烛，口中念念有词：“灶王爷上天吧，多向玉帝说好话，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家吃饱饭”。我看着偷偷乐着。

　　腊月二十四“扫房子”。吃过早饭，喂好牲口，爹就开始张罗扫房子。“扫房子”，主要清扫房间的蜘蛛网，清扫房梁、椽子、墙角等犄角旮旯丁零当啷的塌灰。爹用支蚊帐的竹竿，绑上笤帚，身披摘棉花用的包袱，头戴破草帽，开始“扫房子”。我则拿起高粱苗的笤帚、柳条儿编的簸萁，不断打扫着爹弄下来的灰尘。常年烧柴做饭，房顶墙壁熏得漆黑，只能扫去浮灰，即便是这样，扫后的房间也显得立整多了。

　　杀年猪。喂了一年的猪，勉强长到了一百斤上下，吃泔水长大，猪肉味儿特浓，比现在的不知好吃多少倍！杀几十斤肉，只留下头蹄杂碎和几斤五花肉，大部分到旧城年集卖了，全家一年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等零花儿就指望它了。

我们小孩子只关心猪蹄子上的猪脚。刚把猪从大锅里捞出，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不管大人们的呵斥！一拥而上，用粗铁丝自制的铁钩子，沟下猪脚，抢在手中，并趁大人们不注意，抠一块猪油扭头就跑。

把猪油塞进猪脚，掖上一条棉绳做灯捻儿，一个自制的猪脚灯笼就做好了。小孩之间互相攀比，看谁做得多，看谁做得大。天还没黑，就迫不及待地用火柴点燃。火苗渐渐变大，并“啪啪…”作响，喷出的油星不时溅到脸上，同时伴随着阵阵焦香味儿窜入鼻中。我们尽情地吸着肉香，沉浸在忘我的欢乐中，欢快窜动的火苗映红了小伙伴们激动的脸颊。

　　放炮仗。男孩子最喜欢的过年活动当然要属放炮仗了。腊月二十八是最后一个年集，爹给了两毛钱，买了十八头的两挂鞭。我认真盘算好怎么燃放，要保证年节都有得放，可舍不得一次放完。

买回即刻拆散一挂，先放一两个解解馋、过过瘾，大桥来了再放一个谝谝脸（显摆）。

大年初一起五经。大年初一天还未亮，远处的“轰隆隆…”二踢脚声已连成一片，近处的“噼里啪啦”鞭炮声也震耳欲聋。本未熟睡的我一骨碌爬起来。娘已经在条几、锅台、佛龛、猪圈、鸡窝、茅房等处点上了蜡烛，祈祷家里的一切过年美好。我则用竹竿，挑起另一整挂炮仗，燃放起来。这时，娘已煮熟了饺子，催促家里的男人快吃饭。饭毕，天刚泛亮，穿上新衣新鞋，我和我哥跟上爹，开始奔向家族长辈、亲戚朋友、乡里乡亲家拜年了。出嫁或未出嫁的闺女不时兴拜年。

　　拜年是真磕头！年纪大的、辈分大的都在家里等着辈分小的来磕头；小孩儿、辈分小的就要外出拜年。先拜家族，再拜亲戚，然后是乡亲，最后是同学朋友。对了，我还未上学，还没有同学，但有小朋友，可小朋友之间是不拜年的。

　　我家辈分小，几乎整个村家家拜到。临近晌午，还未拜完，可膝盖已经疼得跪不下了。

　　正月十二老鼠娶媳妇儿。白天，二壮他爹对我们说，“今个儿晚上老鼠要娶媳妇儿，叼着驴粪球，耳朵附在磨眼儿上，就能听到锣鼓唢呐的庆祝声”。

我们小孩子好奇，信以为真，晚饭时也不敢告诉娘，怕娘不让出来玩儿。几个小伙伴如约来到三群家的磨棚里。磨棚里一片昏暗，驴的骚味儿扑面而来，强忍着呼吸，捏着鼻子，径直摸到墙角。白天已经看好，那儿地上堆了好多干巴的驴粪球儿。

怎么刁驴粪球呀？几个小伙伴谁也不先试一下。还是二壮聪明，他找到了一片杨树叶子，裹住驴粪球儿，嘴唇翘得老高，刁在了嘴里。我和大桥相视一笑，学着二壮的样子也刁了起来，一股骚味儿直充脑门，呛得喘不过气来。我们三人同时跳上石磨，我和二壮动作快，首先屏住呼吸，俯下身体，耳朵贴近磨眼儿……，哪有声音呀！？一盘石磨只有两个磨眼儿，大桥在一旁直直地看着。

已经憋不住了，几乎同时，我俩吐掉驴粪球儿，站直身体，“听不见声音！”我俩大声说到。

大桥不信，他马上去听，并摆摆手，不让我俩出声。“是没有声音！”他说。

　　第二天，我们三个一块儿找到二壮他爹质问。他早已知道这事儿了。他幸灾乐祸地说：“你们心不诚，垫着树叶是听不到的。已经过了时辰，要等到明年了，叼着刚拉的新鲜驴粪球儿才能听到”。我们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信半疑，惺惺地离开了。

　　这事儿不久就传开了，大人们笑得前仰后合，这时我们才知道上当了。

　　正月二十五崩囤。就剩下三个炮仗了，是留着崩囤用的。

　　起床了，邻居家已传来零星的鞭炮声，那是他们在崩囤。我立即从柴火灶里掏出半簸萁柴火灰，用手抓起一把，陆续撒了三个像一间房子大小的大圆圈，代表粮食囤，圆圈的中央分别放上玉米、高粱、小麦，粮食堆成蘑菇状如饭碗大小，中间各插上一个炮仗。三个粮食囤做好了，精彩一幕立刻显现。

　　我拿着爹的老旱烟，吹亮烟头，依次点燃。瞬间，“啪、啪、啪”三声炸响，玉米、高粱、小麦冲出灰圈，四散而去。鸡们煽动着翅膀，欢快地啄食起来，眨眼儿间一粒儿也找不到了。

　　鸡也该过过年了。

　　没有出现哑炮，粮食粒儿全部冲出大圆圈，预示着秋天五谷丰登，收获的粮食多得没地方盛。

　　二月二摊咸食。还没到晌午，我们兄妹三个早等在锅灶旁了。娘摊熟一张，我们三个人就马上分食一张，娘摊得没有吃得快。娘说，“不要烫着了，今天让你们吃个够。”娘满足地笑着，又加快了制作的速度。

　　“咸食”是辛集一带民间的一传统美食，用面粉和水搅成糊状，锅少油、慢火摊制的薄皮软饼。过去因面粉、食油稀少，很少制作食用，一年食用一次，更显得珍贵。目前，黄韭肉丁水饺、摊咸食是当地的特色美食，星级酒店均有供应。不过，现在的咸食中又添加了鸡蛋、虾皮、葱花、香菜等配料，更显得软糯清香。至于为什么二月二非得吃咸食，至今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年过完了。大人们“破五”（正月初五）后早已开工，哥哥正月十五后也已开学，只有我领着妹妹，与三姐、大桥、二壮等玩伴，还未从年中出来，还沉浸在年节的欢乐中。

　　“四清”时，烧香、拜年的习俗，作为“四旧”全面禁止，直到“文革”后，才慢慢兴起。随着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各项习俗的规模越来越小，很多项目已经失传。

　　

　　我的童年既苦涩，又甜蜜。苦涩的是永远吃不饱、穿不暖；甜蜜的是年幼无知、无忧无虑。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熬过了那个年代，长大、成人、变老。但愿我们这代人老来幸福，体面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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