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栊翠庵访妙玉乞得红梅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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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传世经典名著《红楼梦》是一部公认的诗意化的小说，其诗化表现在将“诗的素质、手法、境界运用到小说中去”，追求空灵的韵致，传神写意，达到明净自然、蕴涵深长的艺术效果，使读者在品味小说中的诗歌寓意的同时也加深了对小说的理解和领悟。

小说第五十回，大观园儿女在芦雪庵开社雅集的那场“五言诗争联即景”诗会，是参与人数最多也最为热闹欢快的一次。在这次诗会中，才思敏捷的史湘云抢联的诗句最多，被众人笑说是吃了鹿肉的功劳，但同样也吃了鹿肉的宝玉这回却又落第了。

由于宝玉在前几次诗赛中不是落第就是垫底，连连输场，这次社主李纨决计要处罚宝玉。处罚什么好呢？此时的芦雪庵银装素裹，一片白雪皑皑，附近栊翠庵的红梅昂首怒放艳如朝霞，李纨便罚宝玉去折一枝红梅来赏花取乐。

栊翠庵是大观园里的一处私寺，是“槛外人”妙玉的居所。书中早有伏笔，说栊翠庵“有十数株红梅如烟脂一般，映着霞光，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妙玉素性孤僻冷傲，李纨极不喜欢，但她知道宝玉和妙玉是知己，讨要一枝红梅轻而易举，于是想到这一招。众人都说这罚得又雅又有趣，宝玉也乐得籍此机会去拜访一下妙玉，即刻答应着就要走。多亏了湘云、黛玉怕宝玉冷着，满斟了一杯热酒让宝玉喝了。

宝玉喝了热酒，周身暖和，冒雪而去。李纨先还命丫鬟跟着，被黛玉拦住，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这栊翠庵不比别处，是佛门净地，不是一般俗人都能进得去的。若是坏了佛门规矩惹恼了妙玉，说不定会令宝玉难堪。黛玉话语不多，心思却极细腻，李纨也深以为然。

这边，李纨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又笑对众人说:“回来该吟红梅了。”湘云急不可耐忙着要先作一首。宝钗笑着说湘云作诗太会抢了，等下又被你抢去别人都闲着也没趣，只罚宝玉作即可。

黛玉赞同宝钗所说，还提议除宝玉外，刚才联句少的几个新成员邢岫烟、李纹、李绮也要作红梅诗。

宝钗说话比较圆滑，说刚才联句郉、李三人是新来的客人，怎能喧宾夺主呢，是谦让了，都让琴儿（宝琴）和颦儿（黛玉）、云儿（湘云）抢了去，这回我们一概都别作，让她们显示显示才华。

李纨说，绮儿（李绮）也不太会作诗，还是让宝琴来作。宝钗只好依允，又提议就用“红梅花”三个字做韵，每人一首七言律，邢岫烟作“红”字，李纹作“梅”字，薛宝琴作“花”字。

李纨觉得让宝玉绕过了依韵作诗是便宜他了。湘云则想出了一个好题目叫“访妙玉乞红梅”，让宝玉作，显得宝玉有点低三下四，料他也不好作，到时看他出丑笑话他。众人都觉得“有趣”。

〈02〉

正当大家在商议怎么捉弄宝玉之时，宝玉已笑欣欣挚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接过插入瓶内，大家都过来赏玩。

宝玉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取笠掸雪，接过探春递来的一钟暖酒喝了。湘云告诉他方才的诗题，催宝玉快做。宝玉一听便急了，忙央求大家别限韵了，让他自己用韵。众人依了他。

在邢岫烟等四人作诗之际，众人一齐来赏梅花。只见这枝梅花有二尺来高，旁有四枝纵横而出，其形特异，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曲削如笔，或密集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兰蕙，众人欣赏不已。

此时岫烟、李纹、宝琴三人俱已吟成。她们的诗，都以“红梅”为题，各人分韵来作，分到某一韵字的人，在诗题下注明“得某字”，并用这个字所在韵部的字作韵脚。邢岫烟分得“红”字，李纹分得“梅”字，薛宝琴分得“花”字，而宝玉在姐妹们的依允下自己用韵。

众人依序看去。先是邢岫烟的“红”字韵《赋得红梅花》一首: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此诗开句便点出了梅花不畏严寒的特性。在冰天雪地之中，梅花冲寒绽放，独领风骚，占尽冬天的色彩，而桃花杏花还在等待着春天的来临。

破题之后即用典故“魂飞庾岭”——吟咏红梅花时，魂魄不期然地飞到了大庾山。此山在江西境内，与广东交界处，为五岭之一。山上遍植梅花树，故有“梅岭”之称。

当北国处于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严寒冬季之时，庾岭却是姹紫嫣红一片，怒放的红梅灿烂妖娆，还错认是春天降临了。

隋朝的赵师雄曾游广东的罗浮山，梦见晚上与一淡妆素服的美人欢宴歌舞，醒来时却身处一株红梅树下，方悟梦中的美人乃梅花仙子。但其梦中所见的梅花是淡色的，而眼前的梅花却灿若晚霞，流云飞彩似乎与梦中的景象不通，然而却通过隐喻女仙，渲染了梅花的形象，让人更生喜爱之情。

紧接着“绿萼添妆”和“缟仙扶醉”的文字画面极是绝美。绿萼是紧扣在花下面的叶托，红梅在绿色的叶托上怒放，就像仙女添上了红妆，也像燃烧着的红烛散发着幽光，美极了！

缟仙是指身着白衣的仙子，用以代表枝条上疏落的积雪。这些积雪是随意飘落在枝条上的，就像醉酒的仙女，虽然醉不经意，却需要搀扶着跨过七彩虹桥。而虹桥的红色已经有些褪色了，仅残存一些微红（残红）。

至此，邢岫烟完成了梅花的整幅图画。最后两句收尾则以轻描淡写的手法，点出梅花不是寻常的淡雅之色，它浓淡相宜，在寒天雪地中尽显旖旎芳华。

〈03〉

接着是李纹的“梅”字韵《赋得红梅花》一首: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白梅是在春天里开放的，而在这冰雪严寒的冬季，当然是赏赋逞艳怒放的红梅了，醉眼可见是红梅娇丽可爱的姿态。花色犹如这冰寒天气中白皙的脸庞被冻得通红，脸上的冻痕好像是凝结的斑斑血渍。

当一朵朵鲜红艳丽的红梅盛开后终变成色泽灰暗的酸梅。但这又不关什么恨事，何以相思成灰呢？这是借意于李商隐的《无题》诗句“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其实这没有什么遗憾的，不过是大自然循环往复的应有规律罢了。

接着诗人笔锋一转，运用神话典故再深入描画梅花。梅花原本是白色的，因误吞了神奇的丹药而“移真骨”，使色泽变红了，成了今日红梅。南宋诗人范成大《梅谱》云:“世传吴下红梅诗甚多，惟方子通一篇绝唱，有‘紫府与丹来换骨，春风吹洒上凝脂’之句。”

其实，白梅、红梅是同一类花卉，除了颜色外，花瓣结构都是相同的。

最后结句写出大地上梅花一片嫣红斑斓，并告诉蜂蝶：现在还是冰雪严寒的冬季，不要将红梅误认作是桃杏，以为春光明媚的季节来临了呢！

再看薛宝琴“花”字韵的《赋得红梅花》一首：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开句入题描绘出梅花疏影横斜、浓淡分明的精致和雪落红妆的俊美华丽，冬寒雪天因有争妍斗艳般灿烂的梅花而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又有孕育春天的喜悦和喧闹。

接下来的颔、颈二联更具才气，彰显了诗作者律诗功力的不凡。颔联中的“闲庭曲槛”和“流水空山”是高人雅调，通过写景含蓄地说在此处生长的不是白梅而是红梅。

“馀雪”和“落霞”是双关语，即是写实又隐藏一层暗喻，分别喻指白梅和红梅。唐人有《早梅》诗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消”。宋人有《木兰花•红梅》词句“洒景晚霞春态度，认是东君偏管顾”。可见馀雪喻白梅、落霞喻红梅早已有出处而并非杜撰。

颈联中把红梅和笛声联在一起，红梅随着红袖飘香的女仙所吹的凄清的笛声也做起幽梦来了，泛槎天河，直达牛郎织女身边。至于“乘槎”本应用“银河”或“天河”，宝琴却用了“绛河”，是为了点明花红，意指红梅。此联写的如梦似幻，其雕工之细、意境之美令人叫绝！

尾联二句更是提醒读者，红梅是瑶台仙境的奇葩之物，即“阆苑仙葩”，不要因为春残花败时色相不够艳丽了就怀疑它高贵的出身。整首诗作格调高雅，意韵深邃，笔透纸背，掷地有声。

〈04〉

邢岫烟、李纹、李绮和薛宝琴都是在第四十九回书中所述，三家一路同行进入贾府投亲的，作为初入诗社的新成员，本应该有些喧染。但她们刚到贾府，与姐妹联句作诗照理不应喧宾夺主，所以芦雪庵联句除宝琴所作尚多外，主要是突出了湘云。

这场咏红梅花的诗会插曲，是作者曹雪芹有意安排的一场表演赛，借她们的诗句对各自的身份特点再作一次提示，加强人物形象的塑造。

在这几位新人中，作者着墨最多的是薛宝琴。她年纪最小，才思敏捷，且生的美艳如花。在她身上，大家闺秀的气质和豪门千金的奢华气息，较之于她人更浓些，因而刚进贾府便深得贾母喜爱，定要宝玉的母亲王夫人认她做了干女儿。

惜墨如金的曹雪芹，不仅在书中对她的“绝美”有过一段拆红梅、映白雪的渲染文字，还特地为她开辟章节，让她作了十首怀古绝句，以展示她的才华。在红梅赋中，她的诗受到众人的一致夸赞，黛玉、湘云二人还特斟了一杯酒齐贺宝琴，夸赞她的诗写的绝妙。

正当大家夸赞宝琴时，李纨想起宝玉的诗还没交呢，便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忙回：有倒有了，只是看见她们三首，又唬忘了，等我再想。调皮的湘云逮着不放，一边拿起铜火箸要击鼓限时，若鼓绝不成，又要再罚。于是湘云边击边催，黛玉边代笔抄写边作评论，宝玉连说带笑完成了诗作。

宝玉的首联第一句被黛玉摇头笑评为“起的平平”，第二句黛玉、湘云都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颔联二句黛玉摇头“小巧而已”，后两联黛玉写完，湘云等众人正要评论时，被几个丫鬟跑过来禀报说“老太太来了”而打断，于是诗评不了了之。

且看宝玉的诗《赋得红梅花》一首: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宝玉的这首诗前两联评价一般，后两联念出来后还未评赏即被贾母的到来匆匆打断，有书评家认为这是作者曹雪芹的刻意安排，让读者自去品评。

宝玉的诗看似平淡无奇，细品却有几分离尘入世的散逸。开句便知宝玉是被半戏半罚在大雪天去踏雪乞梅，酒未开樽诗未构思，便匆匆而去。寻春的“春”在哪？正是“气质若如兰，才华馥比仙”的妙玉，而“蓬莱”就是妙玉所居之处栊翠庵。

接着颔联用佛教的典故，“大士”就是观音，她手中的净瓶盛有甘露，可救灾厄。宝玉此来不是求甘露，而是来向嫦娥（妙玉）乞要一枝“槛外梅”。妙玉是带发修行的道姑，自称“槛外人”，居住之所的梅花也就被称为“槛外梅”。

宝玉将妙玉比作嫦娥，将栊翠庵的梅花喻作“槛外梅”，表露了他对妙玉的仰慕之情，也是发挥了充分的想象。

颈联是写的最好的一句。“挑红雪”、“割紫云”都是拆梅花的意思，颇有新意，可谓点睛之笔。而将去栊翠庵讨要红梅称为“离尘”，从栊翠庵拆梅返回称“入世”，则平添了几分诗作者的散逸之风。

——我想，这也是作者曹雪芹对宝玉后来离家出走归依佛门巧妙设下的隐笔。

结句中的“槎枒”是瘦骨嶙峋的意思，“诗肩”必定要瘦削，这是诗歌里诗人的意象。要来了梅花，踏雪而返，衣上还沾有佛院的苔痕，这是写诗的前后呼应，是诗歌创作中的一种艺术表现手法。

而我也想到，这或许也是宝玉对踏雪乞梅栊翠庵探访妙玉一事的眷恋和回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