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font color="#010101">一 消失的绿光
在燠热的九月下午(湖南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气温高达37°),躺在床上的母亲在失去行动能力的同时也失去了语言能力,一米五宽一米八长的木架子床成为她最终的归宿。我经过时会发觉她在床上挪动了位置,口里发出一种动物式的声音。我拧了湿毛巾为母亲进行物理降温时,用手按腹部,硬梆梆的,她仅存的一点血肉被癌细胞所侵占。
我知道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喂食的时候她能听懂我的指令——张口、吞咽,只是已经力不从心。这时候我忽然想起格里高尔,继而似乎看见卡夫卡那双孤绝悲伤的眼睛,正穿越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凝视着我的母亲。我以前读《变形记》时总觉得似懂非懂,只能归疚于自己灵魂太低级,无法与高级灵魂达成对接,而这一刻,屏障轰然倒塌。
关于我的母亲,我并没有太多要说的,她的一生似乎从未有值得书写的故事。也就是说,她和大多数中国女人一样,生命开始,生命结束,没有矛盾与冲突,没有高潮与结局。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过她,她去世的时候,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只是深刻地领略到生命的无意义与虚无。
我与亲人关系一直疏离,与母亲也一样。我为父母所做一切,并非出于爱,多半是出于女儿的责任。母亲的印象我极其模糊,大约还停留在三十年前的那个中秋节,她站在屋前的板栗树上,用竹竿扑打板栗毛球的矫健身姿,阳光透过板栗树叶在她满是雀斑的脸上洒下斑驳的影子,血肉饱满的母亲全身散发着绿光。
不经意间母亲就老了,时间快速地穿过她,使她变成老年的模样,干枯的香菇脸上顶着一蓬乱麻,弯腰驼背瘦柴里吐出漏风的话。
在医院的时候,我知道母亲这一次无论如何也无法过关了,望着吊瓶里的药发呆。女儿的责任,也不过是让她多活一天算一天,这么想的时候,潜意识中应该有考虑经济压力的因素。好在以母亲的智商,她不会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她的注意力完全停留在《新白娘子传奇》中。白头如新,这部剧看了这么多年,从青丝到白头,她总如第一次看那样饱有热情。
十月份,我亲自装敛了母亲,以为可以象日本电影《装敛师》一样做得很好。想当年我怀孕育儿,不也是按照书本上所写,一样做得很好吗。事实上,经过农村繁琐的礼仪(如烧捣头纸,请天地活水)后,母亲的遗体已经僵硬,穿一层又一层的寿衣很麻烦。最后我为母亲梳头时,搬动脖子,她的嘴里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送母亲上山后赶回来上班,同事说我瘦了很多,实际上这一个多月中,我怕自己撑不住,每日三餐一餐不落(平时只吃两餐)。回家后不知怎么就感冒了,咳嗽连绵月余。想写一写母亲,拟题为《无尽灰》,结果只写了几行短句作为大纲,最后一段是:
每当明月照百川
我在梦中起身
再也寻不到你
藏身的那片绿光<br>
二 时间的火焰
我们经历时间的同时也被时间所经历。下班回家走在街上,冬天湿冷的风扫人脸,很多店铺玻璃大门上都贴着喜气洋洋的圣诞老人。2019年一茬一茬的时光就这么被收割贻尽。
十二月中旬的某个夜晚,阅读朋友发来的小说,他说,这个的小说记录了今年发生的几件大事,不指望出版,连审查都过不了。我知道他为何要写,如鲠在喉啊。
能否出版有什么重要呢?文学的功用本来就是描述时间的形状。话语权历来掌握在执政者手中,他们可以模糊或虚构时间,历史这个小姑娘任他们去打扮。民众只能以文学或(其他艺术形式)去描述时间,反倒更清晰与真实,更有力量。
从结绳记事到仓颉造字,绳也罢,字也罢,都是为了检验时间,保存记忆。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活着为了讲述》中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
当维多利亚港口上空浓烟滚滚,我所在的几个微信群一片和谐,没有人发过一个链接,仿佛一切从未发生(早两年在微信群还经常会看到吵架,吵架不可怕,有摩擦就有火花,就会衍生思考,集体麻木才真是可怕)。我们的文人们,毫不关注公共事件,躲在小楼里吟诵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就尽着风流了吗?你们的文人情怀、士子之心在哪里呢?
或许您会说,呸,你一介农妇,懂什么?(是的,我什么也不懂),这一年,发生那么多事情,我相信,不是最糟,还有更糟。不要说那些遥远的事情与己无关,只存活于微信朋友圈,我们同在这一节时间链条上,谁也挣不开。如果什么都不能做,生而为人的我们,至少精神上也要丢弃那带着响铃的轭和鞭子。也不要说我们缺乏力量,我们可渺小如蝼蚁,绝不扭曲如蛆虫!
让时间的火焰居住在自己心灵中,即便生活在阴沟,也要抬头仰望星空,这是我们最后的体面与尊严。希望所有热爱文学的朋友们,以文字的方式向时间礼敬一一让我们怀揣良心,真诚地描述时间。</font><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