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父亲

山野的风

<h3>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三十多岁了,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感觉我的大大比同伴的大大老,再加上偏瘦,又有点驼背,就是个让人怜悯的老大大。</h3> <h3>父亲出生的那会儿,正是民国中期。我的祖父置了不薄的家业,买了很多田地,叫“朱家大地”。家境很好,父亲小时候还是很幸福的。然而,命运不济,父亲二十一岁的时候,我的祖父就病逝了,二十七岁祖母也病世。这么年轻,双亲就相继离世,这已经是天空全部塌下来了。然而,灾难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样,继续袭击父亲。三十一岁的时候,前妻病逝,气得父亲把家里的中堂和其他所有贴画全部撕得粉碎,我的大爷赶紧来安慰他,帮着料理后事。从此,父亲一人带着三个闺女艰难度日。</h3><h3>父亲的一生多灾多难,无法想象。</h3><h3>他经常提起的一次历险是,有一次半夜,家里闯进两个土匪,拿枪绑架父亲跟他们走。父亲知道凶多吉少,故意绕道村北一户人家,对土匪说:“这家有枪你们要不要?”土匪勒令父亲敲门喊话,半天也没动静。父亲说:“你们踩我肩膀翻墙头进去吧。”等两人爬到墙头上,父亲撒腿就跑。土匪知道上当了,跳下来就追。此时,父亲已经越过菜园沟上的跳板,钻进了玉米地,子弹从身边嗖嗖飞过。其实这是荒宅子,根本没人住。父亲逃过一劫,绝处逢生。</h3><h3>在那个动荡不安、饥寒交迫的年代,一个人能活下来简直就是奇迹。</h3><h3>父亲参加过国民党,当过小官。他说有一次部队搞拉练比赛,他第一个爬到山顶,得了一面旗子。我十几岁的时候见过父亲的一张半身老照片:白脸庞,尖下巴,深邃的眼睛,二八开分头,类似军服的上衣口袋上别着两支钢笔,帅气十足。应该就是这个时期拍的,与我眼中的父亲判若两人。这张珍贵的老照片保存在二姐家,遗憾的是后来弄丢了。</h3><h3>解放战争后期,国民军节节败退,父亲接到密信,让他跟着去台湾。他风雨兼程,赶到了南京六合专区。眼前满目疮痍,枪炮子弹满天飞。一帮残兵败将正忙着拆装备,准备逃亡。此番情景,让父亲决定打道回府了。</h3><h3>那个年代,老百姓当兵也就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吧,也谈不上什么主义。后来的文化大革命期间,很多身份不好的人都挨整了。父亲因为没有劣迹,与人为善,所以平安无事,而且还能参加文艺宣传队。</h3> <h3>前妻走了几年以后,父亲续弦我的母亲,就有了我们小姊妹仨,第二次建立了完整的五口之家。</h3><h3>在我的记忆里,除了有时候因为孩子的管教话题,父母半真半假伴过嘴,其他的从来就没有红过脸、吵过架,夫妻俩相敬如宾。父亲还教母亲识字,唱民间小调。我记得,经常在晚上,昏黄的油灯下,我们姊妹仨在一旁玩耍,父母亲在一旁表演。父亲摇头晃脑、有板有眼拉着二胡,母亲踩着小碎步跟着唱。都是民间小调,什么手扶栏杆,十二月牌楼,小寡妇调情等等,有时候还有滑稽的动作,看得我们前仰后合的。</h3><h3>印象中,在我几岁的时候,父亲得了一种什么病,很严重。没钱去医院,请了一个堂姐夫帮他针灸,服用一种“草头方子”(一种民间方药),加上母亲的悉心调理,好不容易才慢慢好起来。听母亲说,差一点就没命了。</h3> <h3>父亲的家风家训很多。他给我们灌输“三纲五常”,“仁义礼智信”等传统文化,教我们读增广贤文,但他不古板,很能接受新思想。他教我们为人处世的道理:“家用长子国用大臣”,“人要有包容心,要和面人”,“芦柴成把硬”,“家有万担粮,不如读书郎”,“宁跟君子打官司,不跟清皮光蛋斗”,“船到江心补漏迟”,“多大鸟叫多大音”,“喊人不折本,舌头打个滚”,这些都是常挂嘴边的话语。</h3><h3>父亲的道理虽多,心却很软,对我们从来都舍不得打骂。妈妈常对我们说:“你大大儿女心太重了!”我是长子,最惯的就是我了。在我几岁的时候,有一个挑清水坝的大公差,离家五十里开外,父亲去了。每次分发的米他一点都没舍得吃,都带回家,用小布袋子单独放在那种老式锅灶的汤罐里,烧饭的时候一起蒸,给我们小孩子吃。每次我分得最多,明显偏心。</h3><h3>有时候我们把大大惹急了,他会气得把巴掌扬得高高的,可是很快又颤抖着缩了回来。到我有了女儿的时候,他对小孙女更是疼爱有加,决不允许我们打骂孩子。</h3><h3>小姊妹仨个,只有妹妹没有把书读完,早早地就辍学在家,帮父母做家务活,去队里苦公分。妹妹大一点的时候,经常埋怨父母偏心。母亲说:“闺女家有几个念书的?”我和弟弟也故意起哄帮腔:“还不是你自己不肯念的?”只有父亲唉声叹气,默默承受。</h3><h3>我二十几岁的时候,是最让父母操心的几年。我生性倔强,好高骛远,无论是读书求学,还是谈婚论嫁,都让他们伤透了心!每每想起这段往事,就内心隐痛!</h3><h3>人生如果能够从头再来该多好啊!</h3><h3>父亲的爱,就是这么深切,隐忍,沉重,久远。</h3> <h3>生活虽苦,却没有淹没父亲的多才多艺。</h3><h3>父亲学会了不少传统土手艺,什么支锅,盖房子,锻石磨,样样都来。农闲季节,他会带上钉耙、瓦刀、铁zhan子等工具,出门做手艺混口粮,要好多天才能回家。还会泡制一种秘方“疔油”,特效药,很多人慕名而来,父亲都会倒一点给人家。</h3><h3>父亲读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无论是钢笔字还是毛笔字,我到现在都不及他的水平。他看过很多古籍,会讲历史故事,前朝后汉、南朝北宋的,都能说一大堆。还会讲民间故事(九头怪鸟的传说我到现在还能记得一些)。会拉二胡,我在几岁的时候就跟着学会了瞎拉乱锯的。他自己组织队伍扎花船,撑旱船。他自编自导演古装戏,《天仙配》、《女驸马》……最火的是《王青明招亲》。他自己演仙家、老太君之类角色。场场爆满,南来北往的看客,挤得水泄不通。后来电视普及了,才渐渐退出舞台。</h3><h3>老大大的幽默也是出了名的,男女老少没有他逗不笑的,就连互相打个招呼都是如此,往往弄得人家笑得肚子疼。要是他们几个老玩友碰到一起,你就等着看小品吧。</h3><h3>八几年的时候,有一次,家里来了几位亲戚。吃过中饭,一个表叔借我们家自行车去离家十来里远的穆店街买东西。中途突然下大雨了,大大两手一摊,直跺脚:“这就糟糕喽~”“没事没事,他带雨衣的,”同来的另一个表叔连忙说。“哪里哈,我家的车子要倒霉了哦!”弄得大伙儿哭笑不得。</h3><h3>有一年秋天,老大大去找到小队里的顾大哥(我的称呼),说:“顾师傅啊,请你去古桑乡拖水泥。”师傅蒙了:“什么,古桑哪有水泥的哈?”同时肯定心里想:“你家什么时候发财了,买这些洋货准备盖瓦房了啊?”“这个你不管,”硬是要顾大哥开拖拉机跟他走。结果到了南山下的桑树田那边,大大就叫停下来,说到了。顾大哥说:“去古桑的呢?”老大大哈哈大笑:“我拖泥去家和水泥墙,这里的蚕桑叶子也枯了,错了吗?”(古桑的“古”,在我们那边与“枯”同音)这可把顾老大笑得眼泪都下来了。</h3><h3>谁家有矛盾解不开,多半会找老大大,他只要三言两语,先把你双方逗乐了,然后再忽悠一通,准保让你烟消云散。</h3> <h3>大集体时期,因为大家都信任,队里选派父亲看仓库,保管粮食。有一次,我跟父亲去仓库睡觉,有个社员半夜里跑去,想弄点边角料回家,被父亲婉言拒绝。父亲还看过牛房,管过庄稼,喂养集体猪,不管哪样事,从来都不敢有私心。</h3><h3>哪家有困难需要帮忙了,父亲总是一口答应,经常因此耽误了自家的事情。母亲说他“家作懒,外作勤。”有一次拿自家的木棍去给公路搭桥,方便行人,后来被人偷走了,父亲只是无奈地摇摇头。</h3><h3>父亲砌的土房子,很宽敞,在那个年代可算是高档的了。大跃进年代,遇到一些流离失所的人家,父亲就把他们接来住。听说陆陆续续接纳过不少人家,所有的房间都留有烧火生饭的痕迹,墙壁、房顶到处都被熏黑了。</h3><h3>母亲经常说父亲“菩萨心”、“滥老好”,从来不得罪任何人,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我的记忆中,只看到过一次父亲的凶狠。那是我几岁的时候,家里菜园里长的大茄子被人偷了,这是留种的,后来又有萝卜被偷,父亲非常气愤,就防范着。果然防到了,他悄悄靠近然后猛起一推,把毛贼推倒了沟里。不过,后来又把人家拉了上来,说了一大通又握手言和了。</h3><h3>父亲是独子,有两个堂兄弟,他排行老三,一般是家族里的晚辈称呼他三爷的。因为他的性格,“朱三爷”名字广为流传,无亲无故的人也都公称他“三爷”或“朱三爷”。经常有人来找朱三爷评理。</h3><h3>只要有人来我们家借东西,要东西,只要有,那一定是有求必应。母亲有时打趣说:“只要一声三爷,要头你都给!”</h3><h3>对于父亲的性格,母亲基本上还是理解的。不过有时候急了,也会抱怨父亲与人处事总是自己吃亏。父亲却摇摇头说:“唉,要是世界上的人,都像我们这样那就好了”。</h3> <h3>日子虽穷,虽平淡,但其乐融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平安安。每当我看到父母一年比一年老去的身影,我的内心深处就会生出一种隐隐的失落感,总担心这样的时光不能长久,怕父母的身体会有什么变化。妈妈五十多岁的时候,患上了高血压病,我买了很多有关的医疗保健父母的书籍,自己专研,还把重要的内容用大白纸摘抄下来,贴在父母的床头,让父亲指导母亲,平时如何保健。重活、累活尽量不让二老去做,我太怕他们会发生什么变故了!</h3> <p>*最后的时光*</p><p>母亲到六十一岁的时候,这年秋天,村子里流行痢疾病,母亲也惹上了。万没想到,意外发生了:医生可能没有考虑到高血压病的用药禁忌,一天半夜,母亲突然并发心脏病,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走了。千不该万不该,一次小小的疏忽,却酿成了终生的遗憾,这是我一生中永远也抹不平的心痛!</p><p>那天夜里,父亲一直坐在母亲的遗体旁,紧紧拉着母亲的手,不肯放。父亲也知道,任凭他那双手多么有力,再也拉不回相濡以沫的老伴了。但是,他想就这么一直拉着!</p><p>母亲的突然离世,对父亲是致命的打击!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懒得说话了。经常一个人坐在房间,双手抱膝,低头发愣。父亲本来有轻微的胃炎和胃下垂,吃点药也就好了。但后来就不怎么灵了,我担心病情有变化,带他去周边的大小医院查遍了,医生都说没事,不用担心,开点药就回家了。</p><p>就是这样,父亲也还坚持着帮我们喂猪烧饭,耕田耙地,带孩子什么的。过年还能去三合村扎旱船,编台词,走村窜巷撑船拜年,苦些礼品带回来。还经常带着他的大孙女去陪他。</p><p>但是,情况还是不对劲。父亲经常半夜痛醒,蜷成一团,双手按着胸口呻吟,我都连夜去村里请黄医生(一个老表)。我在父亲的床头放个小鼓,疼的时候叫他击鼓传信。每当我半夜被鼓声惊醒,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袭来。</p><p>最后一次去医院检查,当我从报告单上看到“CA”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怎么可能?每次检查都说的没事呢?”我的心直往下沉!</p><p>七十多岁的人了,别说没钱手术,就是有钱也不能做了。医生说只能尽量维持、缓解疼痛了。但我不死心,硬是让医生开了一大堆药,还要求帮父亲输血。</p><p>父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以致于不能完全自理了。作为儿子的我,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父亲被死神拉着。父亲隐忍着剧痛,默默地一个人承受着,他不想让我们看到他痛苦的样子。但父亲并不知道真实的病情,他的那帮戏友来看他的时候,他还说:“等我的病好了,过年的时候还要带你们去演戏,挣点钱给孩子们贴补家用。”亲友们来看他给的钱都藏着,说是给大孙女将来念大学用。</p><p>我知道陪伴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一有空就坐在父亲的床前,有时候把他驮到外面晒太阳。陪他说话,听他讲老故事。父亲的性格里有一种特别的隐忍,他虽然能说会道,却一般很少诉说内心深处的痛。但有一天晚上,我和他老人家拉家常到半夜,他故作洒脱地对我说:“大儿子啊,大大这辈子能活到现在也算是赚了。”接着,又叹了口气,突然说:“大儿子啊,我恐怕快要去你妈那边了。思念死去的人是很苦的,不要说你妈了,就连死去几十年的那些亲人,我到现在都还很想他们。在我死后,你们一定不要想我!”“我和你妈拼死拼活地苦了一辈子,连个瓦房都没给你们留下。你们自己一定要好好苦,好好过日子,把我的大孙女带好了。”“兄弟姊妹八个(连同母亲在第一次的人家留下的,我的两个哥哥)要好好相处,互相帮助。”“外面还欠不少债务,迟早一定要还给人家。”“想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非常难受,在我死了以后,你们就不要太想我了!”</p><p>听着这样生离死别的,像遗言一样的嘱托,我心如刀割,只能含泪点头:“大大,请放心,您的话我都理解。但是您的病没那么严重,很快就能好的!”</p><p>父亲最后的几天,是在我二姐家度过的。然而,再孝的心,也难留得住父亲了。此时的父亲,已经神志不清,我和弟弟赶紧把他接回家。那一天,我们兄弟俩用小床抬着父亲,步履维艰,雏行在崎岖的田间小路上。那是父亲走过无数次的田埂,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p><p>那正是油菜花开的时节。我多么想:我的老大大能睁开眼看看这油菜花,闻闻香味,跟我们说说话。无奈的是,怎么也唤不醒大大的一句话、一个眼神。</p><p>父亲的生命快到尽头了,但我们还是做了最后一次安慰性的治疗。当晚请来黄医生,给父亲输血。我们整夜陪护在身边。天亮了,血再也挂不进去了,医生无奈地摇摇头。</p><p>突然,父亲拼力往上拉自己的头发,他是想坐起来。我们以为奇迹出现了,赶紧扶他坐起来,给他喝水,试探说话。他用力指了指院子,说:“你们看,那边有那么多雀子在飞”其实什么也没有……原来这是父亲最后的坚强!就这样,在母亲走了以后,父亲坚强地陪了我们三年。</p> <h3>*无限怀念*</h3><h3>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关于他们的故事永远讲不完,亦真亦梦。任凭他们耗尽心血,却还是没有能力给我们留下什么像样的家产,母亲留下三十多块钱,父亲留下七十多块钱。但是留给我们很多幸福的时光,温馨的回忆,还有一生都享用不尽的精神遗产。过早地失去了父爱和母爱的我,每当看到同龄人父母健在,都无限羡慕,他们该是多么地幸福啊!</h3><h3>献给父母:母亲的爱挂在脸上,撰在手心里;父亲的爱藏在眼神里,写在背影里。一把老二胡,藏着父亲的故事,一条弯扁担,是全家的粮仓,佝偻的腰板,是大山的脊梁,一生的希望,都在田野上。一口老猪槽,装满母亲的期待,忙碌的身影,浸透了血汗,唠叨的话语,是最亲的叮咛,粗杂的饭菜,把我们喂养长大。</h3><h3>万般的不舍,空留下遗憾;艰难的岁月,写满了辛酸;远走的双亲,只见在梦里!</h3><h3>人生的路,一程又一程;亲人的爱,一代又一代。“逝者如斯夫”,且行且珍惜!</h3><h3> 2019年12月24日,盱眙金鼎华府</h3> <h3>上图为古巴总统卡斯特罗的照片,下图是家父。因为我实在找不到父亲多少照片,他又太像我父亲了</h3> <h3>作者,朱鸣鹏,笔名“山野的风”,江苏盱眙人。草根一枚,自由撰稿人,偏爱散文和现代诗。寻世间的本真、善良、感动,写清新、淡雅、浪漫的文字,任灵魂挥洒!代表作有《听月亮讲故事》、《故乡的背影》、《怀念母亲》、《屋檐下的雨季》、《心灵之旅》、《人生断想》等。一部分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和网络媒体。</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