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已逝

李昭华

<h3>絮雨纷飘,云雾弥漫。与当年团队的战友重上老山。</h3> <p>林木藤蔓纠缠,树叶湿滑闪亮,堑壕曲折盘旋,石壁青苔漉染。主峰的石碑于雨絲中黙默屹立,几茎不知名的粉色小花在掩体顶端微微摇曳。</p> <h3>(这是我最早在主峰碑拍的留影,时间大约在1987年)</h3> <h3>(这一张为张爱萍老将军题词的主峰碑刚建时留影,时间大约在88年底或89年初)</h3><h3><br></h3><h3>三十多个春秋交替,一切都在改变。炮火翻犁过的土地上,曾经破碎四散的草丛,早已厚厚实实覆盖了山岭。弹片无情削断的树木,新芽重萌又长成了浓萌蔽日的参天大树。当年英姿勃发的年青战士,如今归来,己是两鬓如霜。</h3><h3><br></h3><h3><br></h3> <p>大客车驶过山间。轮下这条柏油路,己非昔日那条熟识的砂土山道,路线也已改变。巍峨的八里河东山隐没在远方浓雾里,“三转弯”、“猫猫跳”,这些当年常落炮弹的危险路段和旁边山坳里的122榴炮阵地,已然不觅踪影。我睁大眼睛想找通往茨竹坝的岔路口,也未如愿。1989年底,在此路东段我最后一次挨炮弹,记忆颇深。唯有交趾城原守备二团炮营152加农炮连阵地工事,被保留下来建成军事公园,供人参观。只是炮位上放了几门别样各式旧炮,觉得别扭。周边原为密密匝匝的树林,现在建满民居,面目全非。</p> <p>(炮位上的130加农炮。攻占老山和打敌反扑时,炮兵第5团的130加农炮阵地也在附近,战斗中发挥了重大作用。)</p><p><br></p><p>抚今追昔,感慨良多,思绪万千。</p><p>1981年初,我调到云南省军区司令部炮兵处任参谋。报到第一天,张处长就告诉我,马上做好准备,随他参加边境某拔点作战工作组,明天出发。从这一天起,开始了我九年多中越边境的战火生涯。此期间,几次变换工作岗位,军分区,守备师,再到省军区,都干的是炮兵本行,都没有离开中越边境。</p> <h3>(站在老界碑的留影,时间为九十年代初)</h3><h3><br></h3><h3>当时的云南省军区,担负着艰巨的边防守备任务。野战部队打完了就走,我们则是扎根边防,长期守备。有人开玩笑说:野战部队是“飞鸽牌”,我们是“永久牌”。“天天有枪声,周周有战斗,月月有牺牲”,便是边防守备部队八十年代尤其在中期以前严酷战斗生活的真实写照。1984年“7.12”大战后,对方的嚣张和斗志逐渐式微,情况才稍有和缓。</h3><h3>我们炮兵分队,是边防守备部队重要组成部分。1个边防(守备)团编有1个混合炮兵营,下辖4或5个6门制炮兵连,炮种有130、152加农炮,152加榴炮,122、152榴弹炮,160迫击炮,107火箭炮,一线步兵分队还有数量不少的100、82迫击炮及无后座力炮、高射机枪等。除了担负本部队作战的火力支援外,每次兄弟部队及外区轮战部队作战的火力支援也少不了我们,还要独立进行各种炮击、反炮击作战。可谓火力强悍,任务繁重。</h3> <p>(在某营122榴弹炮阵地留影,时间己记不清了)</p> <p><br></p><p>站在旧日炮兵阵地,眺望远方。云霭渺渺,烟雨茫茫,群山绵亘,若隐若现。清风拂來,蕉林里阔长的叶片款款抖动,树丛中传来鸟儿啁啾。本以为早被岁月湮没的许多往事,又渐渐浮现眼前。</p> <h3>不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一段故事。</h3><h3>1985年12月5日,我们奉命组织炮击作战。炮击打响的第一天,我和其他几位同志,来到最东线富宁县田蓬的守备1团炮营152加榴炮连阵地,检查了解作战情况。各炮射击了两个炮标准弹药,敌未还击。时间近11点,部队休息,准备吃午饭。副连长告诉我们,买了一条大狗,已经杀好,中午全连吃狗肉。那时年轻嘴馋,听说后很高兴,忙跑去看。阵地附近的石壁下,炊事班支起了大锅,一个四川口音的老兵,正烧火添柴烹煮狗肉。</h3><h3>谈笑间,突然头顶响起啸声,紧接着阵地后方山坡爆出几股烟柱。敌人开炮了!正看时,几发炮弹轰然落到我们西侧,最近1发离我们约30米远,崩起的砂土濺得帽子衣服啪啪响。指挥员命令人员进入掩体,我们也快速钻进就近的防炮洞。我在洞口观察落弹情况,忽见那个炊事兵还在那里烧火,似乎根本没注意敌人炮击。我忙喊他,快进来,危险!他抬头望望,不慌不忙大声回应:火断不得,断了肉就煮不扒!这里岩子挡着,炸不着我!身边的副连长说,没事没事,那里安全,让他煮吧。我不禁感慨,哎呀呀,我们边防的兵啊!他笑一笑说,常常打炮挨炮,习惯了。</h3><h3><br></h3> <h3><br></h3><h3>(某年在某130加农炮连展开地域。点缀之老照片,与文字内容无直接关系)</h3><h3><br></h3><h3>晚上回到团部,正吃晚饭,接到一份通报,守备3团炮营152榴弹炮连成功摧毁了戈摆大桥,顿时让我喜出望外,激动不已。<br></h3><h3>戈摆大桥横跨斋河,是我守备3团金厂地域当面越军与后方交通的咽喉,军事意义重大。炮击作战前,3团将其计划为射击目标。团、营组织勘察时,我曾参加一次。山地峰峦叠嶂,绝壑深涧,我方能看到戈摆大桥的位置只有水头哨所的山头,炮兵观察指挥所就设在这里。戈摆大桥位于深谷中,海拔很低,与我方预设炮阵地高差竟超出800米,与观察所的高差更达负的近1300米,且观目距离有6500米。在观察所,由于目标太远太低,通常的观测器材无法看清,要使用大倍率器材。即便如此,只能看到大桥两端桥墩两个小黑点。不仔细观察,120米长的桥体难以辨认,天晴时,仅可看到桥体在河面投下的一条细细阴影。并且因地形道路等因素,阵地设置位置受限,观目炮夾角达650密位,形成大间隔射击。准备使用152榴炮行单炮破坏射击,虽榴弹炮精度较好,但炮目距离也超过其最大射程三分之二,难达理想的射弹散布。以上情况,大大增加了射击及观察计算修正难度,条件非常严苛。</h3><h3>观察所对面一线山头,有敌数个防御阵地。因我观察所只能开设在水头哨所,我对戈摆大桥射击时,敌自然会判断出我观察所位置,必对我实施火力压制。除迫击炮外,距我观察所最近的敌1427高地有12.7高机1挺,其平射火力对我威胁最大。这些敌情,更加大了我方困难。</h3><h3>考虑以上情况,说实话,我对分队能否圆满完成任务信心不足。除上述困难外,心里还有另一份担心。我是从炮4师18团出来的,对正规炮兵师、团的军事技术水平坚信不疑。而边防守备部队炮兵分队因各方面条件限制,环境又艰苦复杂,训练时间少,故而正规、系统性不够。对此,我有切身体会。</h3><h3>我曾在守备1、2师各一个炮兵连蹲点代职,其中之一是守备3团的152加农炮连。去之前,首长有交代,我也决心好好抓一抓连队训练。这是一个单独在外驻防的连队,那段时间敌情较少,正好组织训练。到连队后,先搞了两周单兵到班的分专业训练,比较顺利,接下来是观、通、炮、驾协同训练,情况就来了。先是用水断了。水是从十多里外高山泉眼用管子引來的,断在哪里,断的原因,皆不清楚。因在一线,不敢掉以轻心。供水线路全为高山深涧,无路可走。连队派出十几人,扛上几根水管,携武器、干粮及报话机,干部带队,前往处理,训练只有暂停。此事过后两天,刚要训练,又逢暴雨,连队通往外界的公路塌方数十米,只好停下训练抢修道路。在团里派出的机械援助下,忙了近两天才将道路恢复。这之后,刚训练1天,附近老乡报告说连队后方山上发现敌特工踪影。此事更大,连队边向上报告边组织搜山。在距阵地1000余米陡峭石壁边的灌木丛里,发现了特工潜伏观察留下的罐头盒、干粮包装纸、烟头等杂物。于是又对连队的警戒、周边巡逻等进行了调整加强。后面还遇到种种必须处理的情况,直至我离开,协同训练始终未能按计划实施,前期训练中暴露的基础技术薄弱环节也未得到有效加强。</h3><h3>所以,我心想,射击条件如此困难苛刻,咱们的分队能打好吗?勘察和研究方案时,大家对突击加强针对性训练,搞好阵地设置,选好弹药,精确连测,组织好压制敌方火力等等方面提出了细致意见。但我的担心和疑虑始终未能打消。</h3><h3>没想到他们真把戈摆大桥打掉了!而且通报上说,只用了17发炮弹!</h3><h3><br></h3><h3><br></h3><h3><br></h3> <h3>(我们装备的59式152加农炮。80年代中期,少数连队换装了试验性质的83式152加农炮,射程30千米。该炮依然过于笨重,后未列装部队,据说只作了外贸军品。)</h3> <p>按原计划,我们一行在此次炮击作战中,要从东至西,依次检查过去。现在我们改变计划,第二天就赶到马关县的金厂。从金厂向西南车行一段后,下车步行爬山,来到152榴炮连观察所。营长老艾和黄连长高兴地迎接了我们。我先用40倍望远镜看戈摆大桥,见桥身已无影无踪,北面桥墩也矮了一截,没错,敌人的交道咽喉被我切断了!</p> <p>(某年在部队展开地域留影)</p><p><br></p><p>老艾把相关情况向我们作了详细介绍。为了完成好对戈摆大桥的破坏射击,炮营精心组织了准备工作。选了技术状况最好的1门火炮担负射击任务,严格阵地设置,认真选好弹药。指挥分队用不同方法,进行了5次连测作业,确保精确无误。还特别测算了目标点与周边方位物的距离、高差关系,以便射击修正参照使用。同时严密组织了压制敌高机、迫击炮的火力等准备工作。</p><p>昨天上午,山间的浓雾刚一消退,按计划首先组织火炮对敌1427高地实施突然猛烈射击,摧毁了其大部表面工事,整个高地一片狼藉。配置在此的敌高射机枪,往日很猖獗,这次在我炮击戈摆大桥过程中,未能发出一弹。12时许,雾气散净,能见度良好,开始对戈摆大桥射击。营长、连长、指挥排长亲自观察、计算,指挥射击。首发靠近目标,修正后第二发命中北桥墩。随后数发,少数落入河中,多数命中桥墩,并有几发命中桥面。此时敌安明、机寨、白虎山等据点迫击炮向我疯狂射击,我观察所、炮阵地硝烟翻腾,弹片纷飞。因战前准备充分,掩体工事可靠,我无伤亡。我炮兵预备队也迅速开火,有效压制了敌人。老艾说,敌人炮弹炸点远时,我们就坚持观察,不停顿射击指挥,炸点太近,就退进坑道避一下,然后又接着干,反正老子今天非把你打掉不可!打到第17发,大桥轰然倒塌,桥体坠入河中,激起一道亮闪闪的水花,干部战士一片欢呼。</p> <h3>(点缀之老照片,与文中内容无直接关系)</h3><h3><br></h3><h3>老艾和黄连长心情激动,我和他们一样高兴。这就是我们的炮兵兄弟,这就是我们边防炮兵战士!事实也教育了我,是我低估了我们的边防炮兵!在这些面容黝黑,谈吐朴素,做事却扎扎实实的边防军人面前,无论条件多差,困难多大,只要祖国一声令下,他们都能坚韧顽强,完成任务!</h3> <h3>(1986年3月,在刚结束了一次打敌偷袭战斗的某阵地上与战士合影)</h3> <p>(时间记不清了,在扣林山上的留影。大雾弥漫,什么器材都无法观察,手扶的望远镜只是个照相道具)</p><p><br></p><p>结束旧日战场之行,踏上返途,当晚宿弥勒。傍晚,到有名的湖泉边散步。长空浩浩,凉风习习,一钩弯月,满地清辉。树叶筛落斑斑月影,水面浮闪点点银波。回首往事,心潮未平。烽火岁月里的炮火硝烟,已经随风消逝。那些知名不知名的战友,早已星散四方。</p> <p>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来自乡村、工厂、学校。我们也想过平平常常的日子,春播秋收,荷锄月归,朝九晚五,奉老抚幼。但穿上这身军装,來到祖国边防,就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们同样爱好和平,但只须国家人民需要,我们就会奋起挥戈,战胜一切敌人!我们艰辛,餐风露宿,枪林弹雨,随时准备牺牲。我们更光荣,和平年代,浴血疆场,可以自豪地说,我是真正军人!</p><p>今天,我们居于家乡,回归宁静。小街陋巷,草野棚舍,布帛粟黍,柴米油盐,过着平俗的日子。身为平凡之人,平凡本是归宿。早看晨曦,晚观落霞,夏闻蛙鼓,秋听虫鸣,心静如水,恬淡自在。一些兄弟俯摭往事,时会生发些许不平。然人生不如意者事八九,“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世上万事皆有缘由,只宜淡焉置之,莫存纤芥在胸。老兵的心是辽阔的海洋,能容下战场的生死别离,就能消解一切孤寂清冷。少数人淡忘也好,冷语也罢,只要自问无愧,就心定神闲。有兴时邀几军旅伙伴,树荫下一壶浊酒,忆叙边关旧事,烽火硝烟犹在眼前,鼓角之声尚萦耳边。战友之谊,诚炽之情,暖我心扉,激我心怀,伴我永远!走过硝烟的战士,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人生幸矣,此生足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