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一种凄美。--独酌/2019-12-27

独酌

蒋捷《一剪梅》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对于“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句，众人有诸多理解。有人认为“流光”指德厚，“樱桃”指樱桃宴，“芭蕉”指坚强。

看来需要对“流光”“樱桃”“芭蕉”等寓意做出清晰的解释。若者三个概念清楚了，则全句就清楚了。

一、流光

“德厚者流光”。谓福泽流传至后世。语本《春秋谷梁传》“因此以见天子至于士皆有庙：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士二。故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是以贵始，德之本也；始封必为祖。 ”

此中所言是关于“立宗庙”一事。按《周礼》，天子可立七世宗庙，故言“天子七庙”，诸侯可立五世宗庙，故言“诸侯五”…等等。

“天子七庙”是因德厚，“士二庙”是因德薄。德厚者福泽流传广远，德薄者福泽流传卑微。《易经．坤卦．彖曰》：“含弘光大，品物咸亨。”据此，可知德厚者弘，所以光大，德薄者狭，所以卑微。注：“卑”是一种酒器，所盛不多也！

这一段意思明白了，就知道“流光”“流卑”，“流”是重点，即流泽。“光、卑”是名词，但作形容词用。此中的“光”本质是“光含弘”因此“光大”；“卑容狭”因此“卑微”。《释名•释天》“光，晃也，晃晃然也。亦言广也，所照广远也。”可见释义也是光大、广远。

因此“流光”即为“流泽广”，“流卑”即“流泽狭”？

实际上除了《谷梁传》之外，《荀子》也对“立宗庙”有所阐述。如“积厚者流泽广”，其语本《荀子•礼论》：“故有天下者事七世，有一国者事五世，有五乘之地者事三世，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持手而食者不得立宗庙，所以别积厚者流泽广，积薄者流泽狭也。”

也就是说，拥有天下的天子积七世之厚，所以流泽广。而有三乘之地者仅积二世之厚，所以流泽狭。据此《谷梁传》中的“流”就是“流泽”，“光”就是“光大”“光远”。但这只是寻得“流光”的一个端，而非本分。即然不是本分，就不可衡量所有的“流光”。

因此后人用“流光”未必仅仅依照《谷梁传》的一个端。

如：流动的光华

汉•司马相如《上林赋》：“应駍声，击流光，野尽山穷，囊括其雌雄。”指的是山野光华。

《南史•宋元凶劭传》：“时主夕卧，见流光相随，状若萤火。遂入巾箱化为双珠，圆青可爱。于是主及劭并信惑之。”指的是符应之光。

刘宋开国皇帝刘裕《卿云赞》“非烟非云，曳紫流光。悬华曜藻，奄郁台堂。粤予休明，震乎珍祥。”指的是云彩光华流动。

柳宗元《为南承嗣请从军状》“非烟结彩，瀼露流光。”指的是露光。用的是《诗经•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瀼瀼。”之典。

如：流泻的月光

陈后主•陈叔宝《玉树后庭花》“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指的是月光。

三国魏•曹植 《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指的是月光。

唐•长孙佐辅 《横吹曲辞•关山月》：“忽忆秦楼妇，流光应共有。”指的是月光。

如：流逝的时光。

唐•鲍防《人日陪宣州范中丞传正与范侍御传真宴东峰亭》诗：“流光易去欢难得，莫厌频频上此台。” 

宋•宋祁《浪淘沙•别刘原父》：“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觉韶华换。”


二、樱桃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梬枣杨梅，樱桃蒲陶。”樱桃又谓之“含桃”。唐•刘禹锡 《和乐天宴李美周中丞宅赏樱桃花》：“樱桃千万枝，照耀如雪天。”此为樱桃花。

《礼记•月令》“仲夏之月，天子羞以含桃，先荐宗庙。”此为樱桃果。可见樱桃因其鲜美，可奉宗庙。《汉书•叔孙通传》载：“惠帝常出游离宫，通曰：‘古者有春尝果，方今樱桃孰可献，愿陛下出。因取樱桃献宗庙。上许之，诸果献由此兴。”实际上，的确自汉惠帝开始，到唐代樱桃都是祭品中不可缺失的。

但实际上，诗经、楚辞、汉诗、三国诗中都不见“樱桃”的踪影。据记载，最早可见的是西晋•张华的诗“青盖覆金鞍，樱桃含红萼。”降至唐，“樱桃”就多了起来。李世民就有《赋得樱桃》“华林满芳景，洛阳遍阳春。朱颜含远日，翠色影长津。乔柯啭娇鸟，低枝映美人。昔作园中实，今来席上珍。”亦可见“樱桃”渐与美人相关了。

白居易（772－846）“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李贺 （790-约817）“ 注口樱桃小，添眉桂叶浓。”

李煜《一斛珠》“晚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此三例“樱桃”都与美女有关，都是比喻女子樱桃口。

“樱桃宴”是科举庆贺新进士及第的宴席。宋代的《太平广记》载：“唐时新进士尤重樱桃宴。”这或许与唐代依然是用樱桃作祭品有关。但“樱桃宴”始于晚唐僖宗李儇，是公元873年以后的事了。

所谓“樱桃宴”也或许是源于汉代旧俗“赐樱桃”。《东汉观记》记载：“后汉明帝于月夜宴群臣于照园。太官进樱桃，以赤瑛为盘，赐群臣。月下视之，盘与桃同色，群臣皆笑，云是空盘。”

杜甫有一首诗验证唐代也有“赐樱桃”。杜甫《野人送朱樱》“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其中“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即应是“赐樱桃”。

因此“樱桃”有诸多故事，所以不能只是“樱桃宴”的代言词。就如同“红杏”一样，并不因叶绍翁一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就被锁定在“红杏出墙”。

因樱桃圆润如珠，红娇可人，故常用形容女子樱桃小口，让人一亲芳泽。而“樱桃小口”也是唐宋时代的妆容，大家可见唐代画的女子都是朱唇一点。我们熟知的《点绛唇》之“点”也是这个意思。

因“樱桃”关乎美女樱唇，故可归结为一个“色”字。

三、芭蕉

芭蕉，古称“芭”或“蕉”，也称“甘蕉”。“芭蕉”至东晋才进入文学题材。如：东晋卞承之《甘蕉赞》：“扶疏似树，质则非木。高舒垂荫，异秀延瞩。厥实惟甘，味之无足。”彼时称作“甘蕉”

晋代名流，都有三种经典在握，一是《论语》和《孝经》，二是《老子》，三是《维摩诘经》而“芭蕉”的意象就是源于《维摩诘经》。

根据各种版本的比较，《维摩诘经》成书的年代大概在1-2世纪，是印度大乘佛教时期的经典之一。《维摩诘经》译本很早就有，但最完美的译本，是由出生于西域龟兹国的鸠摩罗什在后秦弘始八年在长安大寺译出，译本已采用“芭蕉”一词。《维摩诘经》中有“十譬”，其中之一就是以“芭蕉”为譬。按：后秦弘始八年为公元406年，相当于东晋晚期。

东晋•谢灵运（385年—433年）晚年曾作《维摩诘经十譬•赞八首•芭蕉》“生分本多端，芭蕉知不一。合萼不结核，敷花何由实。至人善取譬，无宰谁能律。莫昵缘合时，当视分散日。”这可能是最早用“芭蕉”二字于诗中的作品。

《维摩诘经》第二段云：“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炎从渴爱生。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以及第七段云：“菩萨观众生为若此。如智者见水中月。如镜中见其面像。如热时焰。如呼声响。如空中云。如水聚沫。如水上泡。如芭蕉坚。如电久住。如第五大。如第六阴。如第七情。如十三入。如十九界。”

其中“芭蕉中无有坚”“如水上泡，如芭蕉坚”俱言芭蕉“不坚”。我们再看其它经文：

《佛说大乘十法经》云：“一切诸法如芭蕉，无坚实故。”

《佛说巨力长者所问大乘经》 云：“亦如芭蕉体无坚实”

《大庄严论经》云：“芭蕉无坚实”

《三藏法数》谓芭蕉本是危脆之物，若更开华生实，不久即枯死。以喻人身无常，亦不坚实，以譬众生造作诸行，若更要求名誉，贪著利养，则自陷于罪，亦陷他人也。

综上所述，“芭蕉”就是以“不坚实”为譬喻。因“芭蕉”频繁出现在宋词中，我们在唐诗宋词中可以总结出典型的用法：

1、以雨打芭蕉为景象。如：晚唐杜牧诗“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门外有芭蕉。”南唐冯延已“风淅淅，夜雨连云黑。滴滴，窗外芭蕉灯下客。”宋代林和靖“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闻。”元代徐再思小令“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后。”

2、以芭蕉不坚实之绿，衬托人鬓角之白。如：秦观“并倚香肩颜斗玉，鬓角参差，分映芭蕉绿。”此后谓之“绿鬓”，意在易老。

3、以芭蕉心未展之状，比喻心情不展。常比喻少女芳心未展。如唐.钱珝《未展芭蕉》“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李商隐“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以上大体可以可归结为一个“愁”字。但此愁皆因芭蕉“不坚实”所致。所以实际可归结为一个“空”字。

在研究了“流光”“樱桃”“芭蕉”之后。我们再看“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先要看这里的“流光”是不是指“流泽”。开片“一片春愁待酒浇”是“春愁”，即伤春之闲愁，是因春天的短暂而生的愁。“愁”是心上秋。春愁就是自春就开始愁秋，所愁的当然就是时光，而非福泽。

同样的道理，既是“流”，就有流而不回之意，只看流的有多远。天子流泽，尚不过七世。人之衰老，不过几度春秋而已。那么愁“福泽”，还是愁“光阴”，那个来的更现实，更令人动情呢？况且宋代更讲究理学，从唐代科举以诗取仕，变为以赋取仕。从志情变为理法。

当确定了“流光”之后，“樱桃”“芭蕉”就简单了。

先看“樱桃”，樱桃又名“含桃”。《说文解字》中谓樱桃为莺桃：“莺桃，莺鸟所含食，故又名含桃。”也就是说，樱桃很早就与“口”建立了关系。甚至唐代还有一些关于“口摘”樱桃的趣事。樱桃红了，皇帝带臣子游园，皇帝便赏赐用嘴去斋树上的樱桃，谓之“口摘”。所以“樱桃口”并非浪得虚名，并成为宋词中的主要寓意。

但樱桃成熟于仲夏，“红了樱桃”后不久就渐渐入秋，就有红颜愁暮之意。苏轼《蝶恋花•佳人》“一颗樱桃樊素口。不爱黄金，只爱人长久。”意思也十分明显地在于“长久”。这与“流光容易把人抛”意脉相系。

再看“芭蕉”。《维摩诘经》“如热时焰。如呼声响。如空中云。如水聚沫。如水上泡。如芭蕉坚。如电久住。”都是在譬喻不能长久，当然“芭蕉坚”也是不长久，谓之“不坚实”。 《三藏法数》谓芭蕉本是危脆之物，若更开华生实，不久即枯死。以喻人身无常，亦不坚实。

据此看“红了樱桃”是红颜易老，落在一个“色”字上。“绿了芭蕉”是绿鬓消磨，落在一个“空”字上。俱是不能长久也！。

至此“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意思毕出。皆在人生易老！也因此“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一种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