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先生其实并不是教书先生,是我们老家那里对医生的尊称。<br> 先生姓王,五短身材,声音洪亮,一副国字脸,嘴角总是挂着浅浅的微笑,头上戴着一顶浅黄色大檐凉帽,从未见他取下过,一对小眼睛闪烁着灵动与智慧的光芒。虽然他其貌不扬,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在我们村方圆二十几里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br> 记忆中,王先生爱好读书,喜欢给小孩子讲故事、解谜语,还特别擅长吹唢呐、拉二胡。大队排节目,他当导演;大队扎旱船,他剪龙骨花;大队组织狩猎,他当总指挥;乡邻家有红白喜事,他当支客(主持人)。他会榨油、会使犁打耙、会算农时、会打毛衣、会写大字标语、会杀猪宰羊、甚至还会修收音机……。印象中,除了生小孩,王先生无所不能。<br> 最令乡亲们赞不绝口的是他精湛的医术。无论是中医的望、闻、问、切,针炙推拿,还是西医的听诊体检、接骨缝合,样样拿手。每有患者前来,不论男女老幼,不论病情急缓,或中医、或西医、亦或中西结合,总能药到病除,化腐朽为神奇!一位陕西白河县的老人,从房上掉下来,腰椎骨折,在床上瘫痪了三年,遍寻名医没有治好。老人的儿子带着父亲,抱着试试看的渺茫希望,不远千里慕名到王先生诊所求治。王先生用小小银针,辅之以推拿按摩,日复一日,从不间断。三个月后老人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出院后竟走着回去的。<br> 王先生不仅能医治疾患,而且能疗愈心病。十里八乡,但凡有人心里不痛快,总愿找王先生倾诉。他耐心听完,三言两语就能把来者说得眉开眼笑,乘兴而归。邻里之间闹了矛盾,甚至大打出手,只要王先生出面,总能化干戈为玉帛。那时候,正是不开放的物质匮乏年代,遇有社员揭不开锅,他差儿子去送粮送油;如哪家有大灾大难,他总能及时出现,解囊相助,就连小学生不会做作业都跑去找他求助。王先生为了让患者能看得起病,除必备的西药在上级医院采买外,几乎所有的药草均在本地收购,或亲自上山采挖,然后自制成中草药。经他制成的药成本低,价格便宜,疗效显著。遇到急症,不论三更半夜,不论路有多远,他总是背着沉重的药箱第一时间赶到病人身边。有一次出诊返回时,因天黑路滑,不慎跌入山谷,差点没了命……<br> 其实王先生不是我们本地人。听老辈们讲,他曾是新四军的一个排长,中原突围时跟随大部队转移到房县,因突患重伤寒而掉队。后被“夜壶队”(民团组织)俘获,刽子手在他身上用尽了所有的酷刑,并把他右手小指剁掉,但他仍坚不吐实,敌人见问不出什么,只好把他交给县保安团军医室打杂。军医室有个老中医已是风烛残年,也是掳来的,见王先生聪明好学,机灵勤快,便收为徒弟,把平生所学医术亳无保留地传授给了他。直到解放军打进县城,他才逃出了魔窟。起初,他准备去找大部队,但不知部队开向何方。他只得在县城医院谋了个差事,又开始钻研医术。谁知好景不长,解放初期公安机关对其身份进行审查时,因说不清当时在“夜壶队"里为何被释放,又以“叛徒”嫌疑被关了起来。经过漫长的审查,也没审查出什么结果,最后被下放到距县城五十多公里的我们老家那儿落了户,娶了媳妇,生了一儿一女,靠行医开药铺维持生计,算是在这里扎下了根。<br> 王先生六十五岁那年,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温馨的家中刚刚降临一对双胞胎孙儿。王先生突感颈部痛疼,吞咽困难,且有反胃症状,他预感大难临头,独自一人偷偷赶到县医院做了个胃镜。医生沉重地告诉他:食道癌晚期!他平静地匆匆赶回,没有将病情告诉任何人,不吃药,不打针,一边照常接诊,一边悄悄做善后工作。某日午后,一病人在诊所外等了两个多小时不见其开门,敲门不应,遂告之众人,有精明人预感不祥,破门而入,见王先生只身安静地躺在床上,已走多时。案几上放着一封写给家人的遗书:<br> 成福我儿,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离你们而去了!不要怪父亲狠心,实在出于无奈。父亲是学医的,自知癌症晚期痛苦异常。不是我担心自己受不了疾病的折磨,而是怕你们看见我这样太难受。与其浪费钱买罪受还治不好病,不如选择无痛苦地离开,这样大家都好!况且我已年过六旬,也不算短寿,陪你们盼来了好日子,我虽死无憾!<br> 托前世修来的福分,你我今生有缘成为父子,我别无他求,唯有三件事相托,如若照办,足可告慰平生!<br> 一是将“世世代代听党话,跟党走"列入家训。我是一个孤儿,十五岁那年是共产党的队伍把我这个放牛娃从地主老财家拯救了出来,是党教给我如何做人、如何做事。是党成就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党给了我们一切!几十年来,我殚精竭虑无以为报,此乃今生最大之憾事。今两小孙子出生后尚未取名,我意老大叫拥党,老二叫颂党,从小应教育他们做人公道正派,做事认真细致,永远跟党走,报党恩!<br> 二是父债子还。我从医三十余年,不以赚钱发家为念,以救死扶伤为乐。至今仅有现金七十余元,放在书桌中屉盒里,足可办理丧事。此前十多年间共有九十五名患者赊欠诊所药费1200余元,皆是极度贫困之人,我已将帐本全部销毁,一笔勾销,万不可追索!另有债务497元,均系扩大卫生室之开支,借款明细在书桌左屉盒内,我深信只要你等勤俭持家,发奋图强,这点债你是还得清的。我死后你安心务农,因你从未学医,故诊所移交给我徒弟文林打理,以完成我未竟之事业。<br> 三是丧事一切从俭。我死讯只可通知你二姨、三姨、五舅,其余皆不可惊扰!墓地我已看中山后栗子树朳,这里背风向阳,登高望远,是处好风水!家里有两口棺材,一大一小,我个小就用小的,大的留给你母親。入殓时穿我平时衣裤,不要买新的,三五件即可,记着把我珍藏的新四军臂章随我一同下葬。不缝孝服,不下孝巾,不闹夜(打待尸),放点哀乐就行。丧事料理不宜过长,第三日即可上山,执事单我已列好,放在右屉盒内,谁当督管(支客)、谁当采买、谁做饭、谁端茶倒水、谁打井、哪些人抬杠、谁修坟,我全部安排妥当,你一一照办就成。最后告诉你妈,死后与我合葬。切切! <br> 父:正启绝笔<br> 王先生下葬那天,大雨滂沱,雷声滚滚,邻近好几个村学校停课,农民停工,来了好几百人,把小山沟都堵严实了。没有人打伞,没有人说话,大家伴着雨水和泪水送了王先生最后一程。</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