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彝族田野调查随笔（9）：康举人之谜

阿福

康陶然先生遗照 康举人之谜

我于康陶然的追根究底，起因于他跟孙子汶是儿女亲家，且指腹为婚者，乃时任四川省主席的刘文辉。起初只晓得他是清末举人，后来才知道他的本名叫康敷鎔，但他与孙子汶的交往细节，比如他“游优京邸”前，见没见过同是礼州人的孙子汶；他“倦鸟知还”由兰州回来后，是在刘文辉的成都公馆见到孙子汶的么；指腹为婚时，究竟他与刘文辉更有交情，还是孙子汶与跟刘文辉更熟……访遍西昌、礼州也不得而知。
最初从康家得到的传述是：
“礼州康姓源于中亚的吉尔吉斯，辗转各地后于江西来四川，其家族的栽绒毯手艺闻名陕甘川地区。康陶然在北京跟慈禧太后是同学，一同受教于翁同龢。后为光绪皇帝派至青海平叛丹噶尔，在甘肃当了道台，曾任武威知府。光绪赏他的一尊变色花瓶，后为他的幼子康化民于文化大革命给抄家时负气砸烂。他于兰州的一次荒年捐粮赈灾，为灾民称颂不已，兰州人塑铜像立于公园纪念他。他的长子追随孙中山，于辛亥革命前被捕，是卖了兰州一条街上的店铺将他赎出来，其中有菜根香酱园。他的次子是马步芳的副官，其妻闯入一次军事会议，当众指他跟丫环有染，觉得没面子了，当场举枪自杀，打了自个的太阳穴。刘文辉劝康陶然回川，免得被卷入马步芳、冯玉祥、阎锡山等人的争斗中而身不由己。康陶然用六十余匹马，将四库全书及汉简由甘肃带回来，全给了四川省图书馆。晚年他用国民政府发放的前清官员退休金，在西昌置了房子，后为一家银行租用。凡政府高官要员来西昌，都登门拜访他……”
这段传述显然错讹颇多，它将真实的康陶然掩藏于一团迷雾中，于是澄清它的每一处疑窦，就成了我的凉山之行的另一个兴趣点。而这般驰心旁骛的追究，恰使我更多更细地了解到清末民初的社会生活。在康华的陪同下，我拜访了她的堂兄康定远先生。这位农校退休教师，竟脱口报出康家祖籍的老地址：江西吉安府太和县千九乡乌鸡街五十八都。康定远的父亲康榆森是当年的地下党，其主要活动地点，就是礼州的江西会馆；康榆森的爷爷，即康陶然的父亲康秉怀，曾任该馆会长。
而江西康氏源自吉尔吉斯的说法，也并非毫无根据。我分析有三，一是唐朝“昭武九姓”的康姓，来自吉尔吉斯那边的康国，如安禄山的安姓来自安国一般。二是康家擅长的栽绒毯手艺，是从中亚传入中国的。三是康华的样貌，明显有高加索人种血统，如塔什库尔干的塔吉克人；凉山州委书记曾误认为她是俄罗斯人，而我在凉山腹地美姑县头一眼看到她时，竟以为她是彝学欧洲学者。
查得《西昌文史》中有康化椿所撰的《礼州栽绒毯纪略》，该文述：“在礼州康敖容（应为敷鎔）以‘清光绪癸卯举人’资格于宣统年间赴甘肃省武威县居官期间，其侄子康昌明曾经随赴甘肃代营酱园业，并于此期间学得当地的织毯技术。”这就否定了我的揣度，即此技术是康家从中亚带来的，但这并不说明康家与吉尔吉斯无关。
清政府打过噶尔丹，那是康熙年间的事。查民国西昌县志，才晓得康敷鎔是“甘督升允欲试其才，委署丹噶尔厅”，即现在的青海湟源县。“敷鎔下车未久，士绅即告变，且言匪将攻城……势危甚……夤夜率队往匪村，擒其渠魁号李王者……升允奏其功，得超级升至候补道。”
康敷鎔是“宣统改元，以长安居之不易也，求外补”，由京城去甘肃的，讲光绪给他赏花瓶是以讹传讹。但康家有清朝花瓶康华是见过的，记得颜色会变，很好看；而它被父亲愤而摔碎，是康家多人予我证实的。
康敷鎔早年就学于西昌研经书院，其山长为光绪甲午科举人、写《蒙段祠古柏歌》的刘景松。康敷鎔游学京城，应在癸卯中举，即1903年以后，所以讲他跟慈禧一同受业于翁同龢，也不可信。因为，翁同龢被慈禧逐出京城是1898年。
康华的妹妹康文一次在酒桌上讲：“不是慈禧跟爷爷是同学，而是教过慈禧画画的那个宫廷画师，也教过爷爷的，那画师姓翁，是爸爸跟我讲的。”康敷鎔晚年的琴棋书画，抚琴前沐手焚香，至今为西昌人津津乐道。
辛亥老人黄炎培，曾于1939年至西昌考察时探望康敷鎔，并吟诗《奉答康陶然二首》留存于世，这便证实了“高官要员……登门拜访”之家族传述。其第一首的首句是：“危时喜见老成人，浩劫犹存不坏身。”这是讲康陶然老成练达且康健矍铄。第二句是：“为乞良田除恶种，忍听杜宇叫归春。”恶种指鸦片，这也证实了康陶然搞过禁烟事务，且备尝艰辛，如子规啼血一般。
《四库全书》为三万六千余册，“南北七阁”至民国仅存三套半，讲康敷鎔拿六十余匹马从甘肃驮来，肯定有错谬；而康敷鎔是古董行家，讲他用马驮汉简，则较为可信。后来查得康敷鎔修纂的《青海志》为《续修四库全书》收录，而文溯阁的《四库全书》眼下就在甘肃省图书馆，才意识到这也是以讹传讹，非凭空杜撰。
似乎康家于康陶然的每一个说法都蛮玄乎，都像一个迷局，却都有事实之痕迹。于是干脆去了一趟甘肃，徘徊于兰州街头，问人家知不知道菜根香酱园，就在广武门那边问。最终竟有两位老人讲他们是知道这个店号的，且于车水马龙中将方位指给我看。
查甘肃省及兰州市图书馆，得知1932年12月“中共甘青宁特委……确定两个秘密地点：兰州广武门外的菜根香酱园和……进步青年康雨农被捕……受酷刑死于狱中”。按年龄推算，这个康雨农，当是康敷鎔出事的长子康化麟，他生前是追随了共产党而不是孙中山。且查了四本马步芳传记，没查到姓康的副官。若确有其人，他应是康敷鎔出事的次子康化鹏，康华称他二伯伯。

（本打算写26篇，后因动笔写孙仿将军传了，便就此打住）

康陶然先生的孙媳黎运华老太太 康陶然当年被委署的丹噶尔厅（今青海湟源县）城关图 康陶然所著的《青海记》，1990年重印 1932年12月，中共甘宁青特委成立，康家的菜根香酱园是该特委的重要秘密活动点

1933年8月，康陶然长子康雨农（家谱名康化麟）被捕死于狱中

礼州文昌阁 礼州的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