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如梦

庭院深深

今天，是母亲去世四周年忌日。

祖先是最有智慧的。

成年人的世界，喜怒哀乐不宜宣于外。于是就有了七七送别、清明插花、冬送寒衣、周年献祭的习俗。这些日子，你可以任凭自己大恸，尽情渲泄心底压抑的悲伤。再尖锐的伤痛，也会随着每一次祭奠被烧化一分，直至锋芒焚尽，沉淀成骨子里浓浓的钝疼。

故人一去，家园从此是故园。

　　梦里的故园，总是春天。伫立紫荆树下，恍惚看见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少女，推门走进自家院落，一串串宝塔状的梧桐花开的正盛，桐叶才只露出一点儿绿芽，疏影婆娑，暗香浮动。树荫下，仍然是那张磨的光滑发亮的木本色方凳，那台熟悉的缝纫机上面，放着那件正在缝制的天蓝色裙子，桐花落在那裙子上，象绣了几朵淡紫色的花，雅致和谐。缝纫机旁，那条聪明的小狗一如既往，慵懒地把自己蜷成一个蒲团。

　　西屋的窗开着，靠窗的书桌上，放着一本高中的数学书，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闲闲地躺在书旁。

物华依旧，可是，那个聪敏的母亲，到哪里去了呢？

　　后院，松软洁净的黄土地上，支起了一座小火炉，正烧着一口平底铁锅，微带青翠的高梁秆圆排上，放了一叠热腾腾的金黄的煎饼，嵌着点点碧绿的韭菜沫儿，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走到门口，心中一动，蓦然回望，娘正坐在那架开得拥拥簇簇、热热闹闹的蔷薇花架下，手持小锄给牡丹松土。觉察到你在望着她，她抬头，温颜一笑，暖如春风。你愣住，不由自主地回身奔向她，她却忽然隐去了。

只见一阵风掠过，把乳白、淡紫的玉兰吹下大半来，落了满身满地，枝间的鸟儿似乎受了惊，啼鸣一声，振翅飞远了。

低头望着草地上那把歪倒的小锄和各色落花，怔怔而立，花魂？鸟魂？不过尽付东风！

　　常忆及昔年在元和堂，晚间打坐时，众生围坐定，明灯全息，圈外、窗外皆一片昏黑，人声不闻，只余中央地板上一盏烛火，昏黄温暖。轻垂眼帘，若有若无的绿玫瑰花香及禅定香中微凉的沉香，于意念中似已化为有形之物，柔柔地交缠着缭绕于鼻端，袅袅冉冉，心神渐定。耳边回荡着那首佛歌《楞严一笑》，本应戡破，却不由悲从中来。

“一笑寥寥空万谷，

风鸥语，

迥然银汉横天宇。

而今忘却来时路，

江山暮，

天涯目送飞鸿去。

拈花一笑人如故，

几寒暑，

旧时庭前泪徐徐。”

法常和尚必是参透了寒暑交替，生死轮回，才会清泪两行，才会写完这首《渔夫词》就掷笔盘腿而逝，一如弘一法师写下“悲欣交集”而洒然西去。

如若不舍，就扬一场远远的风送她吧，风的衣袂会捎来她的一丝气息。不论几回寒暑，时光必定回溯，也许春已深，也许花已谢，她必定依然站在那花架下，等你，等那个扎着羊角辫跳跃而来的小女孩，时光就此驻留，不再有伤痛，不再有分离。她搂着女孩的肩，携一缕春风，缓缓地步入月亮门，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