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七哥</h3><h3>往事</h3><h3>七哥是个农民,却是好胜不凡,无论老天把他撂在哪儿,他都应是一个毫不含糊的人物。早先他是村民办教师,那年村里来了驻村干部,总到学校拿报纸,于是就与七哥相熟了,干部喜欢七哥说话自信,一语中的,就常把村里的事说给他,听七哥的对策简洁明快、又能抓住要害,不觉就另眼相看。这年冬天,村里调整班子,在省里干部的极力干预下,又因为是党员,七哥当上了村里的支部副书记。后来,又成为村支书。</h3><h3>一</h3><h3>村里自打七哥当了支书,各项工作多有起色,先是县里推选学毛著积极分子,他从村里选了个六岁的孩子,孩子忽灵灵一双大眼,满身都是伶俐,七哥帮他拟了个短短的讲用稿,那孩子聪明,一背就会。还不怯场,上的台来活像戏里的哪吒:“我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童音又亮,还有动作。那时,千难、万难、毛主席的话,一念就是万能灵药。小家伙在县里一讲讲了个满堂彩。这一下,乔岭落了个名扬四乡。至此,七哥好像摸着窍了,凡事只要上级有要求,自己就要抓尖。日子长了,七哥在全县的大队支书里,也开始有头有脸起来。而七哥的脑子治,知道日子长了不能光玩虚的。村里没有钱、大家日子穷,总不是个长远之计。于是就开始抓生产。乔岭有七个生产队,原有几个队长或有点窝囊、或有点自私,打七哥当了家,慢慢的换上了几个说话利落、办事硬气的人,也有人私下议论:“老七就爱用二杆子。”七哥用的这些二杆子个个不光嘴硬心硬,还都是好庄稼把式,上台就治各队的懒散之气,谁上工来得晚了,谁只出工不出力了,谁担粪的箩筐越用越小了,不光话难听,工分也不少扣,种麦收麦,种秋收秋。二杆子们个个干在前面,那话说得又响又脆,就像甩鞭子,催着老少爷们拼命死干,平时懒散惯了的庄户人楞叫整成了铁姑娘、铁汉子。一年下来,全大队的粮食产量竟长了一截。秋天,当各家屋檐下都挂满了金黄的大玉米棒子时,七哥把夏粮、秋粮的帐细算了一下,那眼就笑眯成了一条缝。</h3><h3>二</h3><h3>和前任不同,七哥抓工作爱开会,大会、小会、骨干会,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七哥天生好胜好斗,他最喜欢毛主席的那句话:“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自打当上支书,与天地斗出了个粮食丰收,而与人斗,则总是他最精神抖擞之时。就说那年初冬,麦苗刚出芽,地里就是羊啃狗挠,七哥开了个全体社员大会,在会上大讲阶级斗争新动向,七哥讲话自来是铿锵有力、火星四溅,不仅抓住了谁家放羊的活靶子,还在全大队下了一道令:全村家家户户不许养羊养狗,以免遭害麦苗,时间限制在一周。此令一发,全村惊扰,农村养狗,那时只是个习惯,但十户中总有两三户有狗。而狗与人,总是个亲热的伙伴,所以人说打狗要看主人面。七哥这一说全村打狗,村里就乱了套,有狗的人家是孩子哭闹,大人心烦。我的邻居雨珍家就养了一条狗,雨珍说:这狗通人性,能听懂话,一说到村里要让打狗,狗就在屋里哼唧哼唧,似在哭。我当时当民办教师,每天一群学生娃来来往往。雨珍就来央我:“叫你那学生娃们来把狗引走吧,弄出去弄死吧,别叫我看见。”下次,学生娃们来了,就去雨珍家看狗,狗一见这群学生来似乎早知来意,哀嚎起来,让雨珍心酸难耐,掩面而不敢看。而那条黑色的四眼狗,最终仍是难逃一劫。一个星期的鸡飞狗跳,最终只有鸡飞而再无狗跳。下一周开大会,七哥仍是声色俱厉、火药味十足:“还有一家的狗娃没除,王三娃,站出来。”王三娃家住七队,离七哥所住的地方挺远,但七哥是支书,自有耳报神,三娃家的狗可谓是狗中之豪杰,比雨珍家的狗不仅灵,还有智谋。一知要打狗,就跑得无影无踪,可狗走千里也恋家,每到天黑以后,就又跑回来转一圈,一到白天就又跑得无影无踪。而三娃当时正二十郎当岁,也是年轻气盛时,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那狗娃腿长在它腿上,窜的我找不到,你有本事把它逮住,我就给你除了他。”七哥自当支书后,还没人当众给他顶撞,这一下子,面子太下不来,怒火中烧,就气势咄咄逼人的上前去,把桌子一拍,那学校的破桌子一趔蹶,下面鸦雀无声。只听七哥倾盆大雨,滔滔不绝,一口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气势之足、火力之足,另下面或高或低的老少爷们目瞪口呆。一只狗的事似乎成了全村最大的事。下事情的结局是当晚三娃的爹出面,找七哥赔不是,并保证把那条狗给逮住除掉。七哥见了老人,却也面带笑,话里话外却还是尖酸刻薄,让三娃爹听得心里噎得慌,回去连骂三娃多少天。七哥就这样一边抓阶级斗争,一边促生产,毫不留情的批斗却促进了村里的富裕,这在当时,也是特例。</h3><h3>三</h3><h3>豫西是山地,沟沟岭岭,每下雨,水四下流,水与土都保持不了,祖祖辈辈都是靠天收。七哥有文化、更有见识。他决定,用当时的戏词叫:誓把河山重安排。就聚拢全大队的青壮劳力和知识青年,先在东沟修一道拦河水库。村子东边有一条小河,细细的,刚够洗衣裳,七哥要聚的就是这条河的水,这年冬天,豫西山地的风尖锐地吹着呼哨,七哥带着全体棒劳力下沟,七个生产队七面旗,各分各的任务。因年轻人多、知青也多,没用七哥太大劲鼓动,队与队就互相较起劲来。镐头劈下黄土岭,架子车拉的风快,一个队赶在前面了,六个队就紧在后面追。七哥更是棒劳力中的最棒的,虽说穿的衣裳烂着口子,却盖不住那一身豪气。拉车、抡镐,样样在前。七哥的手上和大伙的手上,都被凛冽的山风呲的裂着口子,脸也被呲的个个红彤彤的。也就一个冬春,乔岭水库愣是修起来了。</h3><h3>四</h3><h3>乔岭在县里是越来越有名,七哥无论走到哪里,人家都高看他一眼,七哥好胜心强,自然各个运动也不甘人后。闹的县里一下来新精神,先开座谈会,回回少不了乔岭村。而七哥脑子是治,每到有新精神,拿着报纸看看,总能抓到要领,无论在哪儿一讲,仍是慷慨激昂,句句出彩。一个大队支书,在县里的名声是越来越响。 这年学小靳庄,七哥也要在村里开个赛诗会。这天晚上,在村学校的操场上,暮色四合,扯起了金色的电灯,坐了一天农活的乔岭人都围坐在一起,念诗喽。成天锄地搂耙的手里都攥着一张纸,上写着自己的诗,人们轮流上场,下面笑声一片。驻村干部的诗还挺有诗意:“灯光下,年轻的党支部书记,给我们描绘着未来的美好前景。”很浪漫,让人想到书里的故事。一个知识青年的诗极美:“春染千顷绿、霞映万山红。”该七哥了,他大步走上台,脸上带着狡黠的笑、笑眯着一双眼,开始用顺口溜评点那几位二杆子队长;“一队队长张志仁,干板直正是好人。”他边念边挤挤眼,出个鬼脸,大家都见惯他声色俱厉,今日变脸如此,无不笑得前仰后合。“六队队长李二官,卖大葱卖得翻了船,吸取教训朝前走,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向前。”下面一片叫好、哄笑。县里来人也看的兴致盎然。夜色沉沉,田野里弥散着青草味儿,乡间有了诗,别具了一种情致。这时,七哥大红大紫,他所做的一切,都成为县里的典型,七哥也渐渐自我膨胀起来。他在县里的会开多了,和县里许多局长之流平起平坐,因其好胜不凡,对其中有些人很是瞧不到眼里去。“张局长,你说你那民政局,要让我干,包比现在强,人得硬,你太软了。”“王部长,你那部要让我管,非得干出个样子来。”张局长王部长都笑,笑得尴尬,心里各划一道。</h3><h3>五</h3><h3>人说物极必反,七哥红得太狠了,日子久了,就遭人忌。没多久。粉碎“四人帮”,天下大变。原来举荐七哥的那位下放干部,被省里划到“四人帮”一线,七哥一直和他有来往,又因自己目空一切,就免不了的被上挂下联,一个大队支部书记,也成了此县四人帮的代表。于是,支书被撤职了,党员叫免职了,七哥沉寂了一段,又出现在北山脚下。办了个纸盒厂,效益还不错。</h3><h3>六</h3><h3>这年初夏,我回到乔岭,想以一个村庄的变迁来反映时代变迁。回村,说是七哥已经把厂子又移回村里,现在依托着附近一个酒厂,又搞了几个给酒厂加工瓶子、纸箱的小厂,蒸蒸日上。正在村里和老人聊天,七哥来了,我记忆中的七哥,不管多神采飞扬,总是衣服烂着口子。而今,人白了,也胖了,神态似乎也心平气和了,一件白绸衫子飘飘然,显然早已不下地刨土了。我们见面,没有寒暄,只是互嘲。说起前事,七哥依旧有些愤愤不平:“乔岭要不是我,会有这变化?说我是四人帮?现在这就是资本主义。”我笑:“你现在不就在搞资本主义?这哪叫资本主义?像个大地主。你瞧你现在,多牛啊。要钱有钱,要权也有权。跺跺脚响全村,还有啥不满?”“这是我干出来的,村里修路、修提灌站,都是我拿钱,这才是大公无私。”我俩见面就斗嘴,斗一会儿就都笑。七哥说:“说实话这两年变化是大,过去累死累活也还是一个穷,现在家家日子都过得去了。”我问:“你这些厂算谁的?”“算集体的。”“听谁的话?”“那还是我。”这以后,而七哥的名头也越来越大,因为企业红火,又成为全县知名人物。还当了县政协常委。只是不知道他那段过往的历史是如何处理的。又七八年,我因公回村,七哥不在,说是在外忙着采购,他还事事要亲力亲为,而乔岭不住在变,原先换大平房,现在有些家已盖起别墅式的小楼。说起七哥,大伙都敬佩中透着感激。乔岭不大,有点钱就富。知我来,七哥来电话,我说马上要进山,他说:“你去,我一会儿也赶去。”傍晚,在一个山窝,七哥的车来了,车是白色,我是车盲,只看他的号是一串八,我笑了:“要这么煽的号?”他很得意:“这是县政协主席给我换的,他和我是本家,给我叫叔。”此时的七哥已和上会见他又不同,似乎很在意和身在高位的人密切交往。他说:“你看我们姓张的,一个是副县长,一个是政协主席,还有一个是县人大副书记,我们经常在一起说说事,谁能往上走走大家就帮帮忙,需要钱了我这有。”我问:“为啥?”“哎,这很重要,我要有事了他们也会帮忙。”我笑,却不多言,只觉七哥变了,挺跟得上潮流。这一天,七哥还给我讲了他的当过唐朝高官的祖先,很是自豪。而我印象中的七哥,却是衣服扯着口子,手上裂着口子,衣服神采飞扬的样子,那时候,他也不知道还有当过唐朝宰相的祖先。七又几年过去,县里来人,我问乔岭的情况,来人说,七哥因在县里集资而欠下巨额债务,每天都有许多人堵着村口要债,七哥躲债不知去向,县里为此大为头痛。 这年秋,我因路过又到乔岭,七哥那大大小小的厂子都关闭了,村里显得有些凋敝,见到七哥的姐,忙让二娃给七哥打电话,一边对我絮絮叨叨:“他原来想的大,去集资,谁想一个坎没过去,全砸了,弄得全成要账的了。他跑了,想把事再弄起来,去章村矿办铁厂,又弄砸了。人又跑了。”一会儿,二娃跑来说,找不到他舅,联系不上。我没做声,知道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如果正红火,你就是跑到山沟里他也能找到你。一辈子的秉性。要论说,世间之事,有兴就有衰,人也如此,只是对于年已六十的七哥,这打击确实是有点过于晚了些,也过于残酷了。 这以后,我再没有去过乔岭,也再没有见过七哥,只是有时,会想到当年灯光下的赛诗会,想到七哥衣裳烂着口子又神采飞扬的样子。想到他后来绸衣飘飘的形象,想到他一串八的汽车。世在变,人在变,恍惚几十年,难说是非。</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