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日暖“玉”生烟 - 阿拉斯加冰川行

陌上行人/凤岐宅

作者/摄影：陌上行人

梅花引·冰川行

山头雾，生于露。

轻纱半掩蓬莱处。

岸边林。路崎深。

昔众淘金，埋骨已无寻。

千年冰河劈峡道。

玉带而今碧波渺。

融冰川，聚冰川。

沧海平川，惊变仅百年。

东海有仙山，其一曰蓬莱。在东海之滨我无缘得见蓬莱。从温哥华到阿拉斯加的游轮行，却让我见到了心目中的蓬莱仙境。

九月中的温哥华已是雨季。淅淅沥沥的秋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让人也淡了游玩的心思。然而细雨迷蒙中，惊鸿一瞥海天高速旁流动的泼墨山水长轴，令人叹为观止。我不禁非常期待雨季的阿拉斯加了。

从温哥华往北，沿着大陆布满了上千个大大小小的岛屿，与大陆之间形成了内海通道（Inside Passage）。宽阔处茫茫无际，狭窄处可见两岸似连非连的岛屿。岛上层峦叠嶂，在飘忽的白云间，忽隐忽现。静静地伫立在船舷边，眼前便是一幅流动的天然泼墨山水画。

Juneau

游轮的第一站Juneau，阿拉斯加的首府，处在狭长的Gastineau海峡中段，背靠大陆罗伯茨山（Mt. Roberts），是一个只有海、空通道的小城。此地属于阿拉斯加南部的勺柄部位。进入海峡的过程，就像在层层迷雾中，揭开一层层神秘的面纱。眼看着茫茫大海的边缘出现山的轮廓，在阳光下愈渐清晰，低低的白云大大方方地挽在山腰，宛若白纱装饰着鳞次栉比的岛屿。分岔的水道深处，隐隐露出远处隐藏于白云之后的雪峰，显得更加遥不可及。

船一靠岸，大家便乘车直奔心心念念的冰川所在地，门登霍尔冰川（Mendenhall Glacier）湖。静谧的冰川湖，在阳光下散发着只有高山湖才有的森寒。岸边湖水清澈见底，触手如冰。远处的冰川静止如背景一般，发着悠悠的蓝绿色的光，只有零星漂浮的冰块昭示着冰川不动声色的流逝。

小城的中心有缆车直达罗伯茨山顶。望着夕阳下如镜的海峡，远处隐入暮霭的岛屿，感觉如入蓬莱之境。不由又想起城北静谧的冰川湖，和湖畔传奇的黑狼Romeo的故事。在冰川湖一带游荡的、孤独的野狼，羡慕有主人带着嬉戏的家犬，主动向家犬示好，参与游戏，与当地居民和家犬们上演了一出真实版的与狼共舞。

这个如传说一般美好的野狼与家犬及人类的友谊持续了六年。Romeo一度成为阿拉斯加的海报明星，直到几年前不幸被偷猎者射杀。如今Romeo的皮毛被制成标本，永远地留在了门登霍尔冰川湖畔。阿拉斯加，这是怎样的一个神奇所在。

(下图为Romeo和家犬，来自 阿拉斯加杂志）

Skagway

第二站的Skagway是两百多年前（1896-1899）克朗代克（Klondike）淘金热时期兴起的小城，现在常驻人口不过一千，夏季因为旅游人口翻倍。当年曾经有十万人从这里沿着33英里长的奇尔库特小道（Chilkoot Trail），翻越3759英尺高的阿拉斯加边界山脉，再漂流500英里进入加拿大育空地区的克朗代克一带。一路上白骨累累，十万人中只有三万人成功抵达目的地。

怀着好奇，我们走上了这条淘金者当年走过的、标为艰难（Strenuous）级别的羊肠小道，准备翻越350英尺高的第一道山峰，再下到河边乘橡皮筏漂流而下，回到出发地。

初秋的森林，空气凉丝丝的，蕴满水汽。虽是阴天，林深叶密，却没有一丝潮腐的味道。遍地的苔类植物因吸饱了水分而生机勃勃，摸起来却又干燥柔软，像是铺了一层细密的绿毯。原来这里是除了亚马逊雨林之外，世界上第二大雨林。原来雨林并不只存在于热带，那终年缭绕于山头的白云有了解释。

在小道入口登记的时候，导游就谆谆告诫千万不可品尝路边随处可见、颜色喜人的野梅，除非是经她认定的熊果（bearberry），即熊冬天吃的野梅。导游的叮嘱并非危言耸听。让人不由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根据纪实文学改编的电影《荒野生存》（Into the Wild）。

主人公，也即现实中的人物，克里斯朵夫·麦肯迪尼斯（Christofer McCandless）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号称小常青藤的埃默里大学。他本可以进入哈佛法学院，成为常人眼中前途远大的精英青年。因为反叛中上层家庭的物质和虚伪，不愿遵循常人的期待过一种循规蹈矩的生活，断然毁掉所有身份证件，捐掉所有存款，独自走上了寻求生活、寻求自我的探索之路。

他徒步或搭顺风车，走遍了中西部的各州，遇到了各色各类的人物。他与父母家人彻底割断了联系，却时不常地向流浪途中结识的朋友通报行踪。他边打工边走，一直怀揣着一个梦想，就是要到阿拉斯加，在美丽的大自然中寻找答案。在游荡了一年多以后，他终于在四月份到达了仍是冬季的阿拉斯加，独自深入到迪纳利国家公园和自然保护区（Denali National Park and Reserve ）的深山老林中，在猎人留下的、废弃的大巴里安顿下来。他每天以打猎为生，过着返璞归真的生活。闲时便读书，写日记，享受着自然的美丽与安宁。

然而当他终于悟出“快乐需要与人分享”，想要重返红尘时，发现他来时穿越的冰湖、河流由于解冻，已经无法通过。随着猎物日渐缺乏，他不得不以野果充饥。尽管备有辨识阿拉斯加植物的图书，他还是误食了有毒的野果，最终由于食物断绝和中毒，差两周没能熬到打鹿季猎人的到来。看来令人唏嘘的电影，让人既感慨他的勇气，又痛惜他对危险的估计不足。根据他的经历写成的纪实文学，一经出版便成为学校的必读书籍。

美丽的阿拉斯加，是许多人心目中一生一定要去一次的地方。每一个到阿拉斯加来的人，都在有意或无意地寻求着什么。带路的导游一副山野女孩的样子，闲聊之下发现她竟是在纽约市长大的、标准的城市姑娘。她在纽约上州的山林中读完了大学，甚至拿到了市场学的硕士学位。然而她发现自己对自然比对城市更感兴趣，便只身来到了阿拉斯加，迄今已在这里待了两、三年。

以前一直觉得阿拉斯加地广物博，没想到有些生活必须品完全依靠外源。Skagway只有一个超市，蔬菜每周就进一次。哪次她去晚了，这周的蔬菜就没着落了。十月份以后随着旅游季节的结束，许多从业人员也转到温暖的地方谋生，因为本地到时只会有一家咖啡店开业。她已经在阿拉斯加度过了一个冬季，拥有了一个体贴的男友和一条狗，此刻他们都在漂流的终点等待着大家。

两英里的山路虽然崎岖，在闲聊中大家轻快地翻越了第一道山脉，来到河边。换上防水的靴子，把怕沾水的背包、鞋子放进干燥袋，一行十人便登上了橡皮筏，在向导的桨控下，向下游漂去。两岸高耸的山峰阴云密布，给人前路凶险的感觉。此段水流平缓，拐弯处时有浅滩，导游一个城市女孩，此刻像一个老练的水手，有条不紊地操动双桨，避开浅滩。目光同时不停在搜寻四周，介绍看到的动物。最常见的是白头海雕（bald eagle)，独立高枝，远远望去如高尔夫球耸立在万绿丛中，机警地搜寻猎物。一旦发现，便迅速展翅，一击必杀。

同是导游的男友在终点帮着把橡皮筏拉上岸，等候在侧的阿拉斯加雪橇犬迫不及待地扑上来，嬉戏地撕咬导游的袖子 。女孩子无奈地把它拴在树下，吐槽它看起来好像两周没见女主人，其实只是离开了两个小时。然而当其他游客去逗弄落寞的雪橇犬，它又表现得傲娇又矜持，实在是聪明得惹人怜爱。也许很多父母很难接受硕士毕业的孩子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幸福到底是什么？谁又能说她不是在认真地生活？

冰川湾国家公园

期待已久的冰川湾之行终于到来。清晨天刚亮，甲板上就聚集了不少游人，曦光透过云层洒在海面上。薄雾中，一个白色巡逻艇不知从何处穿雾而出，直奔游轮而来。原来船已进入冰川湾公园的地界，公园守林员要登船亲自讲解。

不多时，游船的广播中便传来了一个苍凉的声音，说着莫名所以的古老的语言。只有最后一句“欢迎来到我的父辈的土地”是英文，听来不免令人错愕。印第安原住民在北美的文化生活中是很有存在感的，经常会看到他们的身影。游轮前一天的晚会上也有他们的表演，但是其中有一段讲述当年特林吉特（Tlingit）孩童如何被迫同化的经历，怎么听怎么觉得有控诉之嫌。讲述者开始时还特别强调，如果她的讲述使人感到不适，提前向大家道歉，然而听众相当平静和包容。显然这段历史对于受过义务教育的人们并不陌生。

此刻，这个声音显然是在以主人的身份欢迎游客。在印第安人文化日渐式微的当代，特林吉特人通过国家公园系统，顽强地展示着自己的存在，毫不掩饰对自己祖先的土地和历史的珍爱令人钦佩。这在我个人去过的国家公园里还是第一次见到，阿拉斯加总是给人意想不到的震撼。

游船在狭长的海湾里缓缓行进，随着水中越来越多漂浮的冰块，水色也变得碧绿温润，水面平静如织，蕴着一层冰缎般的丝光。久已期待的冰川渐渐出现在眼前。

青山，绿水，白云，冰川，在阳光下美好得令人目眩。蓝田日暖玉生烟，脑海里不觉迸出李商隐的这句诗。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了。只是这里的蓝田，是那蓝田玉一般晶莹剔透的冰川。只有那蕴含千年的灵秀，才能幻化出如此美轮美奂的奇景。

此刻它寂静无声地流淌，汇成那一汪碧水，在云的阴影里更加深邃通透，温润如玉。只有两岸的巨石上刀劈斧凿般的痕迹，见证着千年前奔泻而下的冰河开山劈谷的力量。

冰川湾主水道如叶脉一般，两边时有分叉。每一个分叉的尽头都是一个现存的、或曾经的冰川。分叉的入口，常常乌云遮顶，远处那一线蓝天和影影绰绰的山影，给人无限遐想。

主水道的尽头是两个较大的分叉，左侧是约翰·霍普金斯湾（John Hopkins Inlet）。尽头的高峰之上，隐约可见冰川盘旋而下的轨迹。可以想像当年冰流从山顶倾泻而下的气势，蓝莹莹的冰锋，仿佛静止无声，但那蓄势待发的紧迫不容忽视。而这种静止的假象，就被冰川落水的轰隆声所打破。

右侧的塔尔湾（Tarr Inlet）尽头便是玛格丽冰川（Magerie Glacier）和紧邻的大太平洋冰川（Grand Pacific Glacier）。游船在此调转船身，横对冰川，停了下来。

一英里宽，250英尺高的玛格丽冰川，晶莹剔透，整齐划一，蓝白中透着莹莹的绿，宛若玉带飘落人间。迎面的大太平洋冰川，一路从美加边境的深山席卷而来，那满身的尘沙诉说着路途的遥远和艰辛。水面上高达180英尺，宽两英里的气势，使得平时看起来像个巨无霸的游轮，在冰川面前好似一个玩具一般。不得不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在归程的途中，我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不断地消失在迷雾中的水道、远山、冰川，希望把这一幅幅奇景永远地刻在脑海里。

因为护林员讲述的一个事实令人触目惊心。这个游历了整整一天的、长达65英里的冰川湾公园，在一百多年前阿拉斯加刚被从俄国人手中买来时，整个被冰川覆盖，是单独一个巨大的冰川。才一百多年，沧海桑田般的变迁，就发生在眼前。全球气候变暖，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Ketchkan

感觉我们的好运气在美丽的冰川湾都用完了。一年之中两百多天都在下雨的Ketchkcan果然没有辜负它的威名。急风骤雨虽然没能阻挡大家追寻三文鱼回流的痕迹，几头小海豹也很给面子地大方嬉戏，但是笨拙的熊宝宝们变身抓鱼能手，一字排开在溪中围捕的宏大场面，只能在船上放映的BBC纪录片里回味了。

走过的地方越多，越是钦佩那些拍出美轮美奂作品的专业摄影师们。不止是钦佩他们专业的技能和设备，更是他们专业的坚守和无畏，才能诞生那一幅幅惊世佳作。作为走过路过的凡人，能有机缘惊鸿一瞥，便是幸运。

阿拉斯加无疑是风云变幻无测的。然而不管我们看到的是乌云翻滚的阴郁危险，还是阳光下的一世静好，都是它真实的一面。那些如传说一般的人与动物，也不过是在自己的世界中，过着自己实实在在的生活。

雾里看花，总觉不真。深入其间，方可略窥端倪。神奇的阿拉斯加，不虚此行。

—2019年12月22日于凤岐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