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光 — 悼老汤哥

于珈

从加州回来一个星期了，彷佛还没有从迷梦中醒来，脑子里一遍遍回放发生的事情，像看电影一样不真实。 12月10号，周二，我们一行七人，早上离开优胜美地，原计划直奔南加尔湾，去看望病中的老汤哥。这趟加州行，半年前定下来，跑加州国际马拉松是借口，游玩优胜美地和看望老汤哥才是真正目的。 原计划直奔老汤哥家，却鬼使神差要顺路去看红杉林。红杉林里封路，车开不进去，急行军般走进去，匆匆忙忙游览了公园门口0.3英里的一个小圈。即使这样，走进走出加游览，前前后后还是花了两个小时。 感恩节前夕，我把我们的行程发给老汤哥，告诉他我们应该下午四、五点钟到他那。他说你们可以早点来。我说，我们争取，从优胜美地开到他家，要六、七个小时。 中午十二点多离开红杉林，GPS说六点五十到老汤哥家。我们车不熄火，没吃午餐，不停地开。加州广袤的土地，果园和农庄从车窗外掠过，我也无心欣赏。 3:41，收到二湘的微信，老汤哥的太太刚给她打电话，老汤哥正在等我们。 一车人立刻兴奋起来。十来天里我一直悬着的心，顿时放松下来。感恩节附近，两天不见老汤哥在微信群里出现，我有点担心，私信他，几个小时后他回了，在住院。一天之后，他告诉我，回家了，回家护理，这样太太和女儿可以在家里过长周末。但11月30号之后，我发了几个微信，都没有回音。二湘也住尔湾，不放心就去他家看他，告诉我他情况很不好，放弃治疗了。 此刻，听到他正在等我们，我的丰富想象中，老汤哥坐在轮椅上，镜片后笑眯眯的眼睛，看着墙上的钟，快四点了，他们快来了。 群主笑出两个可爱的酒窝，很骄傲地说，“我要告诉老汤哥，我跑了四个半小时。”群主这次为加州国际马的训练，老汤哥一直很关心，多次鼓励她能行，可以试试四个半小时。 激动兴奋之后，我才看到二湘微信里后面还有一句，“他的精神已经很不好了。”我自语嘟哝了一句，为什么精神很不好，等我们应该精神很好啊。 GPS说还有三个小时，GPS说还有两个半小时。外面天黑了，越靠近洛杉矶越塞车。真后悔，应该早点出发，错过下班高峰期。 5:58，我在后座，正在电话上跟小女儿磨磨唧唧，突然听到前座的群主带着哭腔一声惨叫，“他走了！” 后面的事，一片混沌。 我又不由自主骂F脏话了，之前的一次是在听到我爸爸离世的消息的时候，2017年2月23号。骂F脏话是愤怒至极，为什么是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记得车子还没停稳，我飞快地跳下车，南加的冬夜真暖和。夜色里一个人朝我走来，我飞跑过去，拥抱，哭泣。跟二湘头次见面，这样的场景。 二湘领头，带我们走进一条巷子，敲了一扇门。在门口等待的时候，想着死神就在附近，我感觉要窒息了，喉咙发干，手脚发麻。宁静的夜晚，宁静的社区，死神竟可以这样肆无忌惮。 谭太太出乎意外平静的声音，甚至带着些许轻快，如杨枝净水，让我的心平静很多。 “他解脱了，没有痛苦了。” 谭太太告诉我们，肿瘤转移到了脑部，痛起来天旋地转。这些天他都没有睁眼睛，但今天他眼睛睁开了，“我知道他在等你们。” 弥留之际等亲人，老汤哥把我们当亲人在等啊！他等到5:27，他守时了，我们却迟到了两个小时。天人永隔，连句“对不起”也没有机会说。 我抬眼看了看天花板。听说刚走的人，灵魂脱离躯壳，获得自由，但不会立刻远离躯壳，而会在附近留连。老汤哥一定还在这里，一定看得到、听得到我们，一定是笑眯眯的，你们终于来了。 “汤姆斯，我跑了四个半小时。”群主摸着他还温热的手说，他一定很感欣慰。 “他喜欢跑步，我给他穿上了跑步的衣服，还有跑步的鞋子。”谭太太揭开毯子给我们看他的衣服。 “是不是那双破二神鞋？”我心想着，没好意思问出来。那双破二神鞋，两年前我从纽约给他寄过去的，在第五大道耐克旗舰店买的。那时耐克搞饥饿营销，一鞋难求。一个月后的2017年加州国际马，他穿上神鞋，大破个人记录，PR了十几分钟，对这鞋赞不绝口。 老汤哥之所以为老汤哥的是，两年来，他一直惦记着我还没有穿上神鞋，好几次兴奋地给我打电话或发微信，“这里有五号的！”我点进去一看，“老汤哥，你又犯糊涂了，这是男式五号。”那么仔细的一个人，重犯这种冲动错误，可见心之切。他有些难为情，“哦，我继续帮你留意。”我多次告诉他，不用留意了，耐克不会生产我的尺码的。我甚至怀疑他去向耐克投诉了。今年纽约马拉松前两周，我终于买了双神鞋，尽管大了半码，穿起来还算合适，第一时间告诉他，他高兴万分，我也高兴终于帮他了结了一桩心愿。 谭太太的镇定平静，让屋子里气氛轻松很多。我们盼望了半年，从东岸飞到西岸，从北加开到南加，老汤哥人生走了五十七年零两个月，怎么就这样错过两个小时？后悔我们去看红杉林耽误了两个小时，红杉林永远都在，而老汤哥不在了。 小时候就听妈妈说过，人临走时谁在身边是命中注定。老汤哥有太太和女儿陪在身边，安详离去，而我们有缘来送他最后一程，也许这是最好的安排。 一周来，微信群和朋友圈里，大家纷纷表示震惊和难过，许多追忆文字和照片。刚过去的这个周末，东岸西岸，南加北加，东湾西湾，各地跑友发起纪念老汤哥的群跑，挽歌、白花、蜡烛，装在黑色镜框里的照片，老汤哥一身红衣在薄雾中奔走（跑）。 老汤哥的人缘真的很好，男的女的，年长的年少的，都喜欢他。他一贯热心助人，许多人追忆跟他的交往，其中一个朋友总结得很到位，“他是一束照亮别人的光，他的光给你温暖，让你光彩，让你耀目。“ 回想起我跟老汤哥的交往，惊讶地意识到，我们其实只见过一面，还是在人多嘈杂的纽约马拉松赛前聚餐上。但是这几年来，他给了我多少温暖，曾多少次要让我光彩，让我耀目。 我第一次知道这么个人，是2015年初夏的某一天，偶然在华夏文摘上读到一个署名“t2”的一篇文章《我的第一次半程马拉松》，里面提到他开始跑步的因缘， “第三是受了CND（华夏文摘）上一位著名登山运动家和写手于珈女士的感染。她的文章我一定是篇篇都看的。对她非常敬佩。这两年她也开始路跑，CND上有她写的跑纽约半马和费城全马的详细文章，我连看几遍，真是令人回味无穷！“ 虽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数学代码t2，而且把我高抬到“著名登山运动家”，让我无地自容，但是，知道自己的爱好和文字影响了一个陌生人，改变了他的生活，这让我无比快乐和感恩。 几个月后，有了岚山微信群，汤姆斯入了群，并且把他的大学同班同学丽莎姐也拉进来了。后来，他的群名变成了“小汤包”，我们昵称他“老汤哥”。再后来，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在群里露面，我们无所不聊，乱开玩笑，写接龙小说，或认真讨论跑步，我们变成比亲人还要亲近的远交。 老汤哥爱读书，知识面很广，而且记忆力惊人，无论是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或者谁在群里随意说的话，他都能记得，因此得封号”汤百科“。历史、战争、武侠、言情、金融、户外、当下八卦人物，他无所不知，跟谁都能聊得来。 “百科”还在其次，老汤哥的特别之处在于，他真诚地喜欢他认为优秀的人，真诚地做坚定的粉丝，真诚地要让他的偶像们光彩夺目，他像个追梦少年一样大胆追求美好和优秀。 他非常喜欢国内的美女登山运动家韩子君，一直跟踪她的行迹，经常在群里发有关她的报道。我们有时逗他玩，故意顾左右而言它。他大智若愚，反复提醒我们注意力在子君子君。这两年，他深深地粉他们尔湾的新秀作家二湘。二湘的长篇小说《暗涌》连载的时候，他每期必发朋友圈，必写长长的充满激情和赞美的读后感，结尾总是一句“无比期待下一集”。 有一段时间，老汤哥是我的“编辑”。我不是美篇用户，也懒得弄，但发在华夏文摘上的文章，身在中国大陆的读者读不到，他自告奋勇做我的编辑，把我的文章发在他的美篇号上。我写字时可以多花些时间，斟词琢句，但写完后排版呀找照片呀拼图之类的，就没有什么兴趣做。老汤哥极其热心，又极其耐心，周末早上六点起来帮我编辑，像小孩子期待圣诞礼物一样期待我的文字出炉。有时，一个词或一个字，我一改再改，他不仅不厌烦，还帮着我出主意。 写字本是件孤独的事情，伤神到让人随时想放弃的事情，尤其在自媒体文字泛滥的时代。但是，当你知道世上有一个人“无比期待”你的文字，会认真读你写的每一个字，会记住你十几年前信手涂鸦连自己也记不得的文字，作为一个无名业余写手，这是何等担当不起的厚爱，何等地受宠若惊。是的，他的光温暖了我，给我自信，我在他的光亮中前行。 去年十一月份，我去厄瓜多尔玩了两个星期，爬雪山。回来后，老汤哥给我私信，“期待你的厄瓜多尔游记，我这段时间比较空闲，可以帮你编辑。”后来才知道，他那时刚发现癌症复发，没有上班，在家治病，所以“比较空闲”。不过，我懒散得只字未写，不知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虽然发现癌症复发，老汤哥还是坚持跑了去年的加州国际马。他说，这是烧烧跑团的年度大爬梯，不能放弃。他对烧烧跑团一往情深，南加橙县分团是他一手创办的。跑团里牛人如林，他对每一个跑得快的人都发自内心地崇拜。重读他2017年加州国际马赛记，里面提到了很多人名，字里行间对每一个人都充满敬意或者感激。 对跑团的情深来源于他对跑步的热爱。两年多的时间里，他跑了将近十个马拉松。在跑步上，我享受云淡风轻的境界，一直不能理解他的自虐。他几乎每次都跑得很辛苦，但依然一个接一个频繁地跑下去。例如，2016年纽约马拉松，他跑得双腿同时抽筋，“最后8迈的艰辛、挣扎和痛苦，真是无以言表“，“今天，为了责任，为了荣誉，为了这个伟大的城市，为了这项伟大的运动，我已战尽最后一枪一弹。Duty，Honor，Marathon。” （t2：《艰辛与难忘之旅 – 纽约马拉松记》）可是，两个月之后，他竟飞到地球另一边，悄悄跑了香港马拉松，还大PR了。 直到几天前，看到老汤哥的一位朋友给他写的挽词，“你没有被打败，只不过这场战斗结束了。天堂里多了一个斗士。”我才恍然大悟，老汤哥确实是一个斗士。 老汤哥是一个斗士。他跟癌症斗争了十几年，十几年里他生活得精彩纷呈。他在马拉松赛道上一次次跟自己斗，在自虐和痛苦中突破自我。 下面是老汤哥在纽约马拉松赛记中的一组排比句，颇能体现他的斗士精神，一直以来被很多跑友们反复传诵： “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激情四射泪流满面，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紧咬牙关挥汗如雨，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风雨无阻脚步不停，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人类文明几千年来前赴后继无比执着，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充满了英雄主义豪气万丈，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跌倒后爬起再战沙场，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永远心动爱的深沉，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一见如故友情长存，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跨越种族国界四海之内一家人，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不断寻求内心突破自我。” 老汤哥，为了责任，为了荣誉，为了爱，为了人世间一切的美好，你已战尽最后一枪一弹。安息吧！你的生命之光长存，将永远照亮被你爱过、关心过、粉过的人的心。 附小诗一首： 生命之光 — 悼老汤哥 当我在千年古树间仰头慨叹 生命之不朽 却不知 你的生命正如燃尽之烛 时针的旋转 永无止休、了无痕迹 刻骨铭心只有一刻 错过的不能再回来 两个小时，竟成天人永隔 生是缘，灭是缘 相识相知更是缘 生命可逝，缘份无尽 被你温暖过的心 被你照亮过的路 树活千年止于一地 你活一世彩霞满天 生命之光 将被思念照耀得更加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