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恩师张树榕

傅丽

      2019年，经历了三位至亲之人纷纷离去，方觉人生如寄，来去无由。许多的人生告别没有预演，也无仪式。当悲伤仍在酝酿，熟悉的身影转眼被月光吞噬。

      恩师张树榕去世近一年后，我们才得知消息。从前预设的床榻前的探望、宽慰、追怀和墓碑前的献花与哭泣，统统都被埋葬在无以名状的想象中。这些被省略的情节，涂抹出无奈的心痛，撕扯着我对故园的眷念，打捞尚有余温的往事。

      与张树榕老师相遇的画面，是紧张不安的我与严厉刻板的他，还有一群与我一样惊恐的40多名学生，端坐教室，呼吸局促。身着灰蓝色卡其布中山装的他，黑框眼镜，体格结实、面色威严，眼光凌厉、肚腩凸显、发声浑厚。他成功颠覆了我对英语教师所有与美有关的期望。

      他逼我们背诵每一篇课文。看着我们互相叽里呱啦抽背，似乎把天花板震翻时，安静地坐下来，眼神里流露出少有的慈爱 。

      他逼我们周末补课。不是补习英语语法，就是做数学卷子。后来干脆买了一台油印机，让我们自己出题自己刻印，看我们在题海里摸爬滚打难以靠岸。

      他逼我们自己讲语法规则。每一个时态的表达形式，每一个习语的用法，每一类从句的逻辑，都要用规范的《张道真语法》语言复述。

      他逼我们不敢早恋。他幸灾乐祸地截获所谓早恋的证据，搜集所有他认为有苗头的传言，然后威逼利诱，眉飞色舞地描绘中考蓝图，让所有深陷其中的少年们谈“情”色变。

      初中三年的时光，我们都在他戒尺下跌跌撞撞认错，在他的责罚中与青春较量，在他的逼迫下与卑微的自己为敌，在与他试探性的对抗中选择臣服，却都把三年最好的答卷交给了他。1990年，南充市二中初90级3班，考出了全市最好的中考成绩。

      他也许不知道，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完整背诵出当年课本里的一篇对话。他也许不知道，当年他用数轴的概念讲解英语9种基本时态的方法，已经在我的课堂里传承创新了20年。

      他也许不知道，当年我们对周末补课的所有埋怨和懊恼，都被时间这支厚重的笔绘成了动人的沙画图，他的双手就是通往梦想领地的验证码。

      他也许不知道，当年他冰冷的戒尺和不近人情，在多年后被我们高调骄傲地歌颂着，因为多年后我们才懂得，刚硬的师爱承载着更伟大的坚持和期许。

      他也许不知道，和他一样成为了英语教师的女学生，在此刻，伴随90年代的偶像歌曲，回到了那红砖青瓦的教室，坐在第一排，手心捏汗，记着他黑板上遒劲的文字，深深地望着左手叉腰右手举鞭的他，不舍离去。

      恩师如其名，宛如榕树。根深叶密，笔直伟岸，不论风雨或阳光，向上托起一树碧绿，向下呵护稚嫩生命。恩师一生凄苦，晚年孤寂，无所寄托，唯有对教育的热爱和坚守，葆有对生活不灭的乐观。

       眼泪不是最好的祭奠，追忆只能慰藉生者。当我们忙碌于现世的纷繁人事，忘记了曾经照亮我们的星星，终会不告而别。我们行走人间，深深浅浅，体味岁月，抗拒别离。别离从不问生者，只留下逆流的悲伤。

愿恩师知道，从教于他的那三年，是我成长岁月里的圣湖，山高路远，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