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彝族田野调查随笔（5）：礼州汶庐

阿福

礼州汶庐

七年前来礼州时，没想到此地鳞次栉比有那么多老房子，仿佛徽州的西递、宏村一般。当时想看的是这边的大石墓，是镇上的退休文管员张匀雁带去的。果然在月华乡红旗七队看到了一座那样的墓，其墓穴被一块十几吨重的巨石压在地底下，彝族人讲它是濮苏乌乌留下的。他们形容某人贪睡，就说像濮苏乌乌一样死睡不醒。在彝家传说中，濮苏乌乌若倒头躺下，要睡几百年才会醒。川西的古民族氐羌濮，常为学术界争论不休且莫衷一是。我想知道却不得而知的是，曾居住在豫北的古濮水北面的我的祖先，跟这里的濮人有无关联。
在回来的途中，张匀雁讲到礼州东面的大堡子有一处老房子可以看，于是走过一片冷寂荒凉的树林──竟有几百株参天大树，才看到其门楣被题为“汶庐”的一所深宅大院。张文管热情厚道，一面叫她的先生去找拿门钥匙的人，一面讲有关这个老房子的传闻。
据说房主请了一位看风水的来看，风水先生支支吾吾，讲不敢多嘴。房主叫他且讲无妨，风水先生便讲出他的难处来：“若泄漏天机，眼睛要瞎的。”房主答应他，若瞎了眼睛，养他到老死。于是风水先生便没了顾忌，讲这个背山面水的地块竟是如何之好，就像一个其貌不扬的人被看出是如何有内秀，就像伯乐识马一般。果不其然，两年后这个风水先生就瞎了眼睛，房主也果然养他到老死。因房主姓孙，礼州人称这里为孙家大院，讲汶庐却是无人知晓。
此前我曾到过大凉山最里面的美姑县，在那里拜访了一头白发的吴其果果老人。他是著名黑彝后裔，他撰写的《凉山彝族毕摩的源流》，是毕摩研究的重要文献。在他的家里，他用彝族漆器酒杯给我敬酒，一连两杯，喝了酒才开始接受我的采访，且结束后又是两杯，恪守彝家待客之道。
就在那天中午，我在饭局上碰到了阿依嫫，她见我一面喝酒一面记笔记觉得有趣，后来在西昌的一个饭局上又碰到一回，于是就有了伊妹儿联系。来年的春节，她给我传来一张照片，讲她到老家过年，在老房子跟前照了相。我说这房子我是去过的，问她盖房子的孙子汶是你什么人。“他是我外公呀。”阿依嫫在电话里跟我讲。
这回来这里看孙家大院，便是阿依嫫跟她的表姐池启芬、表兄孙国军带我来的，开车的是她的另一个表姐孙国秀的儿子袁嵩。上回只在外院里转了一圈，看到了汉式的凉亭及彝式的碉楼和露天锅桩，还看到挂在树上的红扑扑的一个个桃子，但里面不曾进去，看门人没有里面的门钥匙。
里面的门楣上悬挂“孙仿将军故居”匾额，其门联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问楼外青山山外白云何处是唐宫汉阙，小苑春回莺唤起一庭佳丽看池边绿树树边红叶此中有舜日尧天。”
再里面的正堂门口，悬挂两块牌匾。高处的一块是红底金字“锡光笃庆”，是岭邦正土司的手笔。“锡光”指的是西汉交趾太守，他以教导民夷而著名于史册；“笃庆”是值得大为庆贺的意思。低处的一块是黑底金字“智勇德功”，是当过国防部长的何应钦所题，黄埔老人饶绪镇所书。
前院有石碑述汶庐：“外院套内院，园中有园。前为花园，后为果园，左为竹园，右为菜园。内院有二十个房间，四四方方如一颗印；有十一个天井，大大小小如众星抱月……”在这里，我看到了江南徽州民居的诸多元素，如美人靠、走马楼、门窗木雕、四水归堂天井等，其花草木雕之细腻圆润，看了觉得舒服，备感亲切。
左天井的一面墙壁上，绘了当年的中国地图，有热河、西康、蒙古、察哈尔等省份，且北京称北平，巴塘称巴安，乌鲁木齐称迪化；用的是彩色矿物颜料，日晒雨淋六十余年，仍鲜艳而清晰。可惜对面对称的世界地图，在文化大革命中给铲掉了。
如今正堂悬挂老主人斯兹伍各和他的第七房夫人惹兹斯洛（汉名池莲英）的画像，孙氏后人逐次在画像前酹酒跪拜。阿依嫫动作娴熟而优雅，骨子里透着一股贵族气。正屋的楼上是佛堂，当年孙子汶在佛堂诵经时，即便战事紧张到火烧眉毛了，卫兵也不敢上楼惊扰他。惟有也信藏传佛教的二小姐孙学林（彝名斯兹伍佳），可任意打断父亲的念经功课，常应了卫兵的恳求而上楼。孙家的二小姐，就是阿依嫫的母亲。
汶庐的前面，原先还有一处房子，是孙子汶次子孙学周的住宅，是仿了蒋介石故居溪口丰镐房外面的为蒋经国所造的俗称小洋房的剡溪小筑。在阿依嫫的记忆中，她五六岁的时候，应是1964年左右，随母亲从昭觉来礼州祭拜已故的亲人，曾看到过这处房子，感觉其外廊很宽，是西式建筑的那种。
孙学周彝名为木嘎尔哈，小时候跟他父亲一样，也是敢说敢为敢上房揭瓦的那种愣头青，毕业于黄埔二十二期。后随父亲浴血作战，深得父亲欢心。西昌解放之际，是孙学周代其父亲下山，跟一八四师的林彬、梁文英喝血酒的；又代父亲去昭觉，给刚任胡宗南部二十七军副军长的岭光电送劝降信。陪我来孙家大院的孙国军，彝名为斯兹那什，便是孙学周的长子。
可惜那座带西洋风格的建筑已倒塌，其地基如今是一块荒凉的土丘，仅有半截子的羊牛圈土墙残存于树林中。孙国军要我给他拍个照，站到土墙里面，作叉腰沉思状。我们离去时，看门人又锁了大门，并锁了院子，把几百株大树锁在里面。1950年代，孙子汶在雅安时，同意把这个大得邪乎的院子当中学用。如今树林里好几排空无一人的平房，就是当年的校舍。
我是第一次去凉山时，在孙家大院看到这块碑文后，起意了解孙仿将军的 大得邪乎的院子 牛羊圈土墙 看门人 门楼 门厅 正房 岭邦正土司手笔 木雕 左天井墙上的中国地图 楼上的美人靠 峨眉山军官训练团蒋介石官邸 学员守则 官邸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