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水落石出

<p>  祖母,离开这个世界有三十一年了,连同她的两个儿子,我的父亲与叔叔,也随她长眠于地下了。</p><p> 终于,尘归尘,土归土了。</p> <h3>  祖母那一辈的女人们,是十九世纪末出生的一群人,一群裹着小脚的女子。她们的人生舞台,大多在家的范围之内,三尺灶台,天井庭院踟蹰。</h3><h3> 那个时代的女子,被各种规范约束,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姿,吃要有吃相,睡也得有睡姿。</h3><h3> 少见那种大大咧咧,粗而鄙的女人。用我阿嬷的话,这样的女子,相貌怂(不是指外貌身材不好),而是指起居坐卧,待人接物粗俗。</h3> <p>  这一代的女人,大多勤劳、善良和坚忍。</p><p> 清晨,公鸡打鸣,为人妻为人媳的小女子,便得起身,操持一家人的饮食起居,及至挂钟敲响六声,楼下厨房、庭院的女人们已经忙碌了好一阵子:挑水、扫院子、清洗桌椅、消毒碗筷、捞饭煮粥、喂鸡喂鸭,洗洗弄弄,欢腾得很。</p><p> 小孩子们通常这样的时候会被父母的鸡毛掸子打起床。</p><p> 记得幼年时,有个老人常会隔一阵子在我家里住个十天半月,那是祖母的婶娘,我们称她太婆。她的身份很特别,她既是我祖父叔叔的妻子,又是我祖母母亲的妹妹,是祖母的嫡亲的小姨。旧时代,这种亲上加亲的婚姻并不在少数。</p> <p>  太婆看上去挺威严,跟慈祥不挨边。我见她时,她是八十多岁了。每天一样早早起床,拖着个小脚,处处摸来摸去的忙。</p><p> 早上吃饭时,教过一首儿歌,至今还记得一些,是用南平本地话唱得:阿奴,阿奴,睡到饭熟,听见碗响,爬起来乱抢,抢到一碗粥,坐着就来哭,抢到一碗饭,只好坐着看。这民谣大约说的是小孩起床迟了,抢到一碗粥,只能坐着那儿哭,抢到一碗饭,只能坐在那里看,没菜配了。</p><p> 我们吃饭时,她常常唠叨一些规矩,有时忘了左手扶碗,她总会出奇不意地敲你脑袋一亇果果干(给个粟子吃)。倘若吃饭聊起天来,马上让我们禁住,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那时我们姐弟几个都不以为然,有时挺烦她,背着她吐舌头……</p> <p>  规矩,要讲规矩,这是她的口头禅。现今回想起来,她识书,明理,外表端庄。八十多岁的人,梳的头发纹丝不乱,衣服虽只有蓝,灰布袍,可相当整洁,坐、站及穿戴极有讲究,不像我们这代人,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歪着,再好不过,女性养成教育尽失。</p><p> 那时,我也不过十岁左右。她却千叮咛万嘱咐,说女孩子要稳重,不要跟男孩子打闹调笑,要端庄持重,笑不露齿,站要直,坐要正,啰嗦一堆,沒听完,我们就跑了。</p><p> 她总追在后面喊,女孩子,不能轻骨头。</p><p> 那时候,倘若干了坏事,家里的老人,常一边给我吃“栗子”叩我的头,一边笑骂轻骨头。</p><p> 少时不解,及至年长,方知就是华妃娘娘说的:贱人就是矫情。</p><p> </p><p> </p> <p>  幼时,我们家当家人是祖母,她要操心一家人的吃穿。我母亲在单位里,年年都是劳摸,可家里事却根本插不上手,她做事粗糙,毫不头绪,父亲与祖母总是将不重要跑腿事交于她,其余就不敢麻烦她,她也乐得清闲。</p><p> 好在我的阿嬷勤劳、聪慧,缺衣少食的的日子都是她拼尽全力地维持,我们几个孩子最想依靠的人是她。她慈眉善目,气质干净明朗,厨艺、缝纫手艺堪称完美。</p><p> </p> <p>  物质紧缺的年代,阿嬷总能变着法子,泡制出可口的饭菜、零食和小吃食。</p><p> 她煮的锅边糊,好吃到吃撑了也不想停下来。咱们南平本地菜:笋宴、炒肉丁、蛋绒,做得十分地道,据她说,幼时她家隔壁住着一位姓朱的大厨,是南平最有名气,她经常向老师傅讨教,学来的。</p> <p>  在我们眼里,年过半白的祖母,慈祥,笑语盈盈,大大眼睛,有时看你,仿佛有一丝水光,盈盈若秋水。</p><p> 蓝色偏襟褂子,向后梳成的发髻,纹丝不乱。有时出门做客,会抹上那时一种桂花头油,连带着我陪她出门,小脑袋也抹上,油光可鉴,怕是苍蝇都驳不住。</p> <p>  少年时,我总爱凑在她身旁,偎着她,听她和她的闺蜜姐妹们谈天说古,缠绕在她们膝下听闲话,也自愿自主地的做这些小脚阿婆们的拐杖,搀扶她们从东门外去西门外,穿街过巷。</p><p> 阿嬷感叹最多的是,她身世可怜,那双小脚让她吃了不少苦。三、四岁就开始缠脚,被裹住的脚,夜里疼的难以入眠,她们的祖母会督促她们的母亲,不让有丝毫的懈怠和心软,怕脚太大,长大了嫁不了好人家。说这些的时候,会摸摸我的头,欣尉又心酸,哎,你们好了,不用遭罪。</p> <p>  成年后,每忆起这一段,心底总是感叹,我们现在寻常日子的物质生活,胜过她一生的日子。生而为人,有时命运还是时代给予的。</p><p> 阿嬷不识字,聪慧,心灵手巧一半是胎里带来的,一半是生活逼迫的。</p><p> 一九四九年解放初期,她才三十岁左右,被梅山街道居委会安排到鞋帽厂工作。</p><p> 阿嬷做事很精细,极具匠人气质。经她手缝制的鞋帽,常常被陈列成鞋厂的样品鞋。但工厂以计件算工资,同一时间,别人可以缝十几双,她却只能缝制一至两双,再精美的东西,也是一个价。精雕细琢就是不会营生,只好辞了工作,之后依靠帮人家带孩子当保姆维持生计。</p><p> 相较于母亲的粗糙,祖母却是精致细腻。母亲却年年被评为劳模,祖母却难以维持工作,由此看来,那时节,专注、专业、精益求精的风格是不被看好的,社会不崇尚能人,有才华的人,人人自许大老粗,引以为豪,蛮粗糙的时代。</p><p><br></p> <p class="ql-block">  记忆中,她做的菜肴是极好的,每每令我们啧啧称叹,又大快朵颐;记忆中,仿佛没有人做菜的手艺超过她,尤其本土的菜肴;记忆里,忘不了那好吃的茶团子……</p><p class="ql-block"> 依稀记得,很多年以前,那时我勤劳的阿嬷,聪明的阿嬷,总能在那食物馈乏的时代,做出别样的美食。我们几个小孩子,鼻子总是很尖,藏在地下深瓮里的食物总能被我们找到,藏在橱柜深堆里的一坛茶团子也每每被我们偷吃干净。</p><p class="ql-block"> 阿嬷每次做茶团时,我都会守在灶台前,看她将雪白的面粉倒在宽阔如盆的大锅中搅拌,守着灶台等面粉的香气弥漫开来,看她将粉,糖,猪油伴着一处,搓成圆圆的如核桃般大小,塞进一个个洗净干爽的玻璃瓶中。 </p><p class="ql-block"> "阿嬷,这么香的味道,你是怎么做的啊?"我流着口水问道。心底馋得不行了,恨不得伸手抢一个放入口中。</p><p class="ql-block"> 阿嬷舒展开脸上的皱纹,眯着眼睛品味似的道,糖甜.炒过的面粉吸了油,香!晚上饿了,冲泡开水,那才叫浓稠香甜呢!</p><p class="ql-block"> 我迫不及待地抓起热热的茶团,塞进嘴里,甜甜的,暖暖的,酥酥的,都渗进心窝里,嵌入我的生命里来。</p><p class="ql-block"> 茶团,是我少年记忆中,最美的味道,最棒的美食,没有之一。</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去乡镇当老师,在冬天的时候,每次离家,她总会为我做好两大瓶茶团子带走。</p><p class="ql-block"> 每当夜深人静,在乡村宿舍里,打开瓶子,那溢出来的弥漫满室的醇香,总能冲淡那些淡淡伤感,也总让我记起年迈的祖母在灶台边,在氤氲的热气中炒着面粉,搓着团子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们总以为,我们一直都可以吃着这样美味的糕点,可以一直依偎着她⋯⋯</p> <p class="ql-block">  我们总以为那些美味的蛋绒,清新爽口清豆丁,黄油油的米冻,亮盈盈的笋宴会一直留存在生活里,信手拈来,想吃就吃⋯⋯</p><p class="ql-block"> 阿嬷,却是在一个冬日的清晨里倒下了,卧病在床的她,再也不能操纵心爱的美食,不能和我们依偎在一起了⋯⋯</p><p class="ql-block"> 生活并不是一直可以延续,聚与散,从来由不得人自行支配。</p> <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次侍候她,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和姑姑为久病的她擦身,我扶起她的,撑起她的上半身,让她斜靠在我身上,姑姑为她净身,她伸出枯枝般瘦弱的手,轻抚我的面庞,是那样的爱怜,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望着我,发不出一言,只是不停地摩莎着我的手丶脸和头发,满是爱怜与欣喜。</p><p class="ql-block"> 姑姑说:"你看,你偶尔侍侯她,她竟如此安静顺从,平常我一个人帮她擦身,总是被她打个不停,骂个不停!"</p><p class="ql-block"> 听见姑姑说话,她侧过头来,又狠狠瞪了姑姑一眼,旋及转过头来,看我的眼神温柔而亮烈,那一刻,我的心轻柔地抬不起来,鼻子酸楚得很。阳光柔和地照进屋里,那是五月的一天,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孱弱,如风中残烛⋯⋯</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巳经两年没再吃到她做的美食了。</p><p class="ql-block"> 我轻轻地抚平她的衣角,轻抚着她稀疏的白发,仿佛看到她站在灶台边,操劳的样子。那蓝色的布褂子,小小的脚支撑着有些肥胖的身体,白净的慈祥的微笑样子,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深处。</p><p class="ql-block"> 想起那个曾飘荡着甜香的厨房,心头突然升起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p> <p class="ql-block">  她离开我们已经很久很久了。她的模样却清晰如昨。</p><p class="ql-block"> 妹妹做了一罐茶团,给我送来,妹妹的手艺有点阿嬷的味道,吃着茶团,一种久违的感觉弥漫在心间。</p><p class="ql-block"> 想她了,想我的阿嬷了,历尽世事沧桑,尝尽世间百般滋味,更知她的好,更懂她的不易与艰难。</p><p class="ql-block"> 那种,再也尝不到的温暖与香甜,成为生命里最深切的怀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