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房子里的老人

一枕黄粱

江畔，排排洋楼色彩斑斓、造型别致。室内，处处装饰豪华时尚，令人目不暇接。然，3层以上那多是老鼠与蜘蛛的天堂。 儿孙们住进了洋房，老人却依旧在老房子里呆着。好在旧房子一边有高楼遮着，二是墙砖中空，散热快，还算清凉。而实心墙散热慢，夏天简直是铁板烧烤，比桑拿更桑拿。不过人要的是脸面，其他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半夜，电灯突然罢工。邻居90岁的老妈子摸不着开关，只得自言自语起来：“这开关哪去了？见鬼了，这开关呢？”窸窸窣窣，老妈子起床继续摸。谁知越摸越糊涂，一下子就找不着北了，连床铺方位都迷糊了！ 要是丈夫还在，打个咳嗽就能解决，可前些日子丈夫摔了一跤就起不来，那晚丈夫说，“我心中闷得慌，过不了今晚了，为了你我怎么死得去啊！” 老妈子逗趣他说：“吵死，你实在难受就去吧，我会有儿女照顾的啊！” 老妈子说完，丈夫咯噔一下断气了。 丈夫真的走了，老妈子一下子就孤苦伶仃了，她整天哭喊丈夫名字，直到嗓子哭哑，也无济于事。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今晚老妈子陷入了无助，只得向隔壁瞎子求助：“白痢哎，我的电灯开关找不着了！你打开电灯让我看看，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瞎子大呼小叫：“停电了！”老妈子一句都没听到，继续自言自语：“这该死的开关哪儿去了？现在不知几点钟了？唉！这可怎么办！我就这样站着等天亮了？” 瞎子继续喊：“停电了！停电了！” 老妈子还是没有听到。 瞎子白天晚上一个样，虽然看不见，但脑子清爽，电扇一停工，就明白是停电了，他本可前去救助邻居老妈子。可不巧，前几天，一位老妇人与瞎子套近乎，一把拉住瞎子的手：“哎哟！你是白痢吧？”老妇就这一拉，瞎子一个趔趄，腿骨就折了。瞎子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实在帮不上忙。老妈子孤独无援了。 老妈子继续念叨：“白养了这些儿子，今晚叫我如何是好？你们就不会老了？”  我听着老人的絮叨，不由想起一些往事.：有次，老妈子对我说：“我怎么不会死呢？” “你怎么会想早点死的？”“早点死好，省得他们麻烦。可能我小时候奶吃太多才这么长寿。”“你吃多少奶了？”“我吃了13年的奶水！” 乖乖！看来老妈子有故事，于是我对她进行了抢救性挖掘，开启她尘封的往事。万一哪天她真的走了，这段历史就湮没了。在我的引导下，老妈子对我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 我娘家本是有名望的人家。可我母亲生了四个孩子先后都死了，我排行第5，父母以防不测，赶紧帮我雇了一位奶妈抚养，三岁后我才回到家。 接着母亲又怀孕了，父母继续等待喜讯降临，谁知劫难再次重演，难得生下一个男孩，又匆匆走了。竟想不到的是，在我后头母亲接连生了10个孩子都没养活。母亲胀鼓鼓的奶水无人吸，于是我一有空就去吃母亲的血奶，一直吃到13岁。就这样， 15个孩子，就养活我一个女儿。我也成了父母的心肝宝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时没有儿子是不光彩的，家当被兄弟吞了不算，重要的是父亲这门香火就断了。 听说邻村一位烂脚男人，家中已经有2个儿子。由于翘脚不会干活，家境贫困。我父亲就与他商量，租妻生子，租期10年。每天供米1斤，每年供两套衣裤，一洗一换。男人同意了。 庆幸的是租来的老婆不久就有了喜，接连生了两个胖小子，父亲眉开眼笑，终于有后了。不久又一个女儿降临了，全家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天有不测风云，2个儿子5、6岁又相继走了，父母一下子感到天塌下来一般。幸好租生的女儿活了下来。10年租期一到，小妾也归还了邻村烂脚男人。 一日，一位相师对我父亲说，爷爷，恕我直言，看你面相是个和尚命，今生不会有子嗣了。 无奈中，在外婆的指点下，母亲在腹部装进了棉絮，每月添层加码，于是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妯娌怀疑母亲有假，随时会掀开母亲衣服探究竟，吓得母亲从此不敢出门。待到“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母亲就去了外婆家。 那时穷人家的孩子成串，养不起的都想卖给有钱人家，一则减轻抚养负担，二则让孩子有个好归宿。 几天后，外婆村中又有孩子呱呱落地。外婆前去牵线，双方一拍即合。母亲终于“生”了个男孩，接下去自然又去雇奶妈抚养，父亲这才有了后。 可纸包不住火？好事者绘声绘色把这事给挑破了。不管如何，有后就好，这份家当总算没落入旁人之手。 解放前夕，社会动荡，一位年轻英俊地方首领，经常在老妈子家乡活动，三天两头在各村组团演戏。他有枪有势又威武，富户四方巴结，都想与之结为连理，年轻姑娘也想投怀入胞，这户要嫁那户也要嫁，上男家牵线说媒的踏破门槛。老妈子家也是富户，为了保全家当，也上男家牵线说媒了。 老妈子15、6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她也觉得这位首领长得俊俏，暗地喜欢。于是经常跟随首领进出戏场，从不买票。 首领见这姑娘如同出水芙蓉，也很喜欢。可是要嫁的人太多，于是首领一天同娶两位夫人，谁先进门谁为大。 老妈子离首领家远，头天就发轿子了，谁知还是赶不上趟，被临近姑娘抢了先，老妈子成了二房。可老妈子不承认自己是偏房，这身价实在掉不起！ 不过争来是没用的，旁人不承认。规矩是人订的，事情是人做的。 老妈子机灵，有心眼，会撒娇，丈夫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老妈子都了如指掌。她知道人在夹缝中生存，善良被人欺，老实不客气。于是她常把丈夫用的东西藏匿起来。丈夫要烟管，正房找不到，老妈子笑嘻嘻拿来烟管，亲昵地递给丈夫。 丈夫见老妈子既温柔漂亮又能干，每次都出双入对带她外出。正房太老实，缺少风情，屡受冷落。她伤心郁闷，最终丢下一个女儿寻了短见。 一次，老妈子坐公司船，船夫要她买票，老妈子忸怩着不肯买，双方纠缠了起来。丈夫走了过来：“这是我的内人！” 船老大忙赔上笑脸，一脸惊讶：“哦！原来是先生夫人，那不用买，不用买了！” 农忙时节，老妈子家长年借故不开工，眼见收获的稻子无人割，这可怎么好？ 首领佩着枪找到长年：“你今天究竟开不开工？”长年见到首领发话，连忙说：“姑爷，这农忙时节怎能不开工呢！我们这就去！这就去！” 好景不长，1949年解放，次年首领定性为土匪。长年一看报仇机会来了，连告了9张诉状。 上面派人传唤了，首领见大势已去，说：“走吧！今生吃过，用过，玩过，死而无憾了！” 丈夫最终被镇压了，用木板抬了回来。老妈子失去了丈夫，如同天塌地陷，几天几夜抱着这带血的木板当丈夫睡，拿着丈夫衣裤亲吻，哭得昏天黑地。想不到风光的背后隐藏重大杀机！ 丈夫一死，老妈子只能改嫁。可穷人家老妈子不肯去，最终嫁给一家殷实的小富户。结果富户又划为了地主。老妈子从此不再风光了，她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期间艰辛不言而喻。看来人往高处走有时也不见得好。 老妈子养育了两男一女。二任丈夫一去世，老妈子形影相吊，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今晚老妈子深陷困境，于是我打起手电，来到老人家，用手一推，门栓“哐啷”一下便脱落了。 老人站立在锅台边墙角边，她一见光亮，才颤巍巍走到我的跟前，细细一打量：“耶！原来是你？你真好！” 我说：“现在停电，你先回床上休息吧！”“哦！好的！好的！耶！你真好！好在你从我家门前经过！” 我帮她关好门，只听得她还在自言自语：“耶！真好！要不是他从我家门前走过，我今晚就要站到天亮了！” 瞎子再次大呼小叫：“他是特意起来帮你的！”老妈子反正听不到，继续喃喃自语！ 没几天瞎子死了，老妈子又失去一个伴。三间旧房就老妈子一人，没人说个话，一到晚上，咳嗽声不断，有时咳得喘不过气。 老妈子只好来儿子家走走，想不到新房地砖太光滑，老妈子一个趔趄，摔了个四脚朝天，再也起不来。 儿子们只得雇人伺候。擦屎换尿疼得老妈子大呼小叫。 可一到晚上，老妈子经常喊这个叫那个，可没人理会。我过去问她需要什么？她要我叫她丈夫回来，搀她回去。 我说这就是你的家，她死活说不是，骂骂咧咧非要回去不可。尽管老妈子幻觉连连，胡话连篇，但思绪始终清晰，就是害怕孤独，渴望有人陪伴。 老妈子终于不行了。儿子问：“妈今晚你会死吗？”老妈子摇摇头。媳妇问：“你想要什么？”老妈子说：“我想要的想不到了！”“想儿子吗？”“不想！”“想什么？”“想前头的老公！”儿媳惊愕，无语。…… 落床老人们已经不会使用钱了，政府发给他们的存折都在儿子们手中。孝即是色，就是脸色。老人需要的是精神的慰藉，渴望的是子女的脸色，但却多么的奢侈。 一寸相思一寸灰，一嗟一叹一轮回。唯有依靠的两任丈夫都死在她的前头，件件撕心裂肺，最终都成为传说故事。 他们多数未去医院，都在自生自灭中渡过。常言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媳妇进门情系妈，女儿出嫁心在娘。有史以来婆媳关系都如同水火，难得好过，不顺眼、不配套、不协调。谁来以宽容之心去回报他们曾经的对儿女的悉心照料？在阴盛阳衰的家庭里，老人注定孤独而死。 老妈子最终也没站立起来，直到横着进来，横着出去。他们像旧房子一样破旧不堪、没有价值，在洋楼面前黯然失色。 风水轮流转，终究会有一天，我们都会找不着北！ 人生坎坷，一生枯荣，走进他们内心深处，才发现她们曾经的风光、苦难与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