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训（33）

Redoor🍃²⁰¹⁹

柳

柳树易活，可无心插之。

《本草训》也是无心之作，不小心写了二年。如柳树，成不了大材，只能编点背篓提篮。唯一被表扬的药用价值，在隋炀帝杨广大面积栽植时，阿司匹林还没有发明，大家最多用柳树皮治些小病。更多的人将柳树叫做歪脖子树，因为实在没有多少实用价值。别的树有花有果，柳树除了讨厌的白絮，啥也没有。可在园艺中，柳树反而受宠，所有水边柳树是必须布置的。在国画中，所有的树都是用点画成的，只有柳树是用线画成的。木麻黄的枝条也是线状，但它只能长在盐碱地，不如柳树南北皆宜，落地即生根。柳树因此多了一个优点：我只负责美的。

贾平凹因此喜欢柳树。他最想过的生活是：院再小也要栽柳，柳必垂。晓起推窗，如见仙人曳裙侍立；月升中天，又似仙人临镜梳发。三月生绒花，数朵过墙头，好静收过路女儿争捉之笑。

与柳树关系密切的隋炀帝，举一国之力开凿世界上最长的一条人工运河——京杭大运河，河旁修筑御道，在堤上遍植柳树。在史书里，隋炀帝几乎是残暴淫奢的同义词。后人说他修河植柳是为了到江南一游。唐代传奇《开河记》载：隋炀帝乘船南巡，用了一千名江南女子和一千只羊拉纤，一个个累得云鬓散乱，气喘嘘嘘。

其实乱世政治掩盖了许多历史真实。稍微梳理一下便可发现，中华民族能够大一统，京杭大运河的开凿很具战略意义。当时的隋王朝处于内忧外患之中，北边的少数民族随时可入侵中原，必须重兵驻扎，而中原粮草不足，需要修京杭大运河，从江南运输粮草。而国内门阀世族势力林立，集中在江南和朝廷抗权，只有贯通南北，才能控制大局。

历史上，还有一人喜欢栽植柳树，左宗棠。据史料记载，他的12万湘湖子弟兵在河西走廊和新疆种的左公柳（还有榆）有200万棵。这么多的柳树很好地防风固沙，巩固路基，为河西走廊添了不少绿意。

许多人认为左宗棠的为官能力不及曾国藩、李鸿章，其实不然。当所有的权贵忙于立功立名时，左宗棠却孤独地抬着一口棺材去收复新疆安定西北。左宗棠的西征源于龚自珍的政治主张。龚自珍是个明白人，一生渴望匡扶社稷。他批评著书立传的名士“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皆为稻粱谋”，因此自我戒诗多次。他与赵烈文一样，较早看到清朝的国势已日暮西山，提出《西域置行省议》，但没被重视。龚自珍自知自己不久于世，辞官离京，访友无数，一一作别（这一别，大部分是最后一别）。他一路上百感交集，无心写下著名的《己亥杂诗》。“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一直被他瞧不起的诗文，却为他挣来不少名声。

龚自珍的治国策最后被左宗棠采用，也算惺惺相惜。只有少数有远见的政治家才会在战火弥漫的同时就播撒建设的种子，现在硝烟褪去，这些早已成林的左公柳显出生命的亮色来。左宗棠绝口不谈和议事，凭一己之力为即将灭亡的大清帝国留下一疆后土。“戡乱虽在武功，而郅治必先文德”。他在陕甘各地开设义塾，向幼童免费发放书籍、笔墨，甚至提供学费，为最后的江山留一方复兴文脉。

柳与留谐音，因此适合作为离别的意象。另一层意思是，柳树生命力极强，插土即活，折枝相送，是希望远行者，如柳顽强，随遇而安。

日本茶道中也有“一茶一会”的讲法。意思是说，生命无常，这次茶会可能是最后一次，必须慎重对待。在交通不便、路途多险、前程难卜的古代，每一次远行其实都算得上是生离死别，有可能此生不见。

中国多诗，许多别离之作由于有了柳树的加持显得分外悲壮动人。多情自古伤离别，这一别，可能经年不见，或许就是永诀。中国人因此将告别仪式搞得特别隆重。李自成带领闯军杀向紫禁城时，崇祯没有安排如何逃离，而是很认真地主持了最后一出告别演出。他亲手拿刀杀尽后宫一众妃嫔儿女，边杀边喊：谁让你们生在帝皇家！后来攀至煤山之上，手拿三尺白绫，自尽于一颗歪脖子树（槐树）上。从场景布置效果方面考虑，崇祯应该更愿意选择死在柳树之下。300年过去了，那颗歪脖子树早不在了。后人仿原样移植了一棵，边上立碑：明思宗殉国处。现在成为景山上著名的一个景点。

古来功名，无不在锣鼓声中隐然寂寞。等到老来，沉剑埋名，卷袖煮茶，同饮者兵卒已尽无法言勇，明天可能又少一人。柳还是柳，江湖不见，不用再折。

纵观文学作品，高潮部分往往放在生离死别之上。送别的场景比较著名的有十里长亭、灞上、易水、风陵渡口、渭阳、南浦、阳关、楼兰。送别必须有酒，有背景音乐。荆轲此去，小命不保。在易水寒风中，高渐离击筑，荆轲和歌，人人垂泪涕泣。在歌声中，荆轲就车而去，没有回头。

现在交通变了，有飞机，有高铁，边上无柳枝可折，送别的意境大打折扣。导演只得用汽笛，用挥手，用眼泪，用得最多的是一个人跟着火车或汽车跑啊跑，反打的镜头是不断逆向远去的树木。《阳关三叠》也用滥了，唱了一遍又一遍，分别的二人还没正式启程。

《本草训》写到最后一篇，以柳为题，学一下古人，出灞折柳，十里长亭就此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