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座庵——庐州十年之一

任重阳

我家门前有座庵

——十年庐州之一

（一）

不远处，那是一座尼庵，迎着我家小区大门，不偏不倚，隔条马路东西相望。

庵，一眼看过去就不似通常见到的模样，既无庭院，更无围墙。依其大小、格局称做庵堂倒是恰当些。

处在眼前这片老城的闹市区里，她只是一座三开间的三层小楼，临街而立，拥挤在鳞次栉比、参差错落的高楼大厦中。若不是外墙通体刷上寺院常见的赭红色并书有醒目的佛门用语外，乍一望去如同乡间民居。

再一打量，只见她的过半体量孤悬路边，显得突兀，几乎占了半幅行道，巨大的金属香炉安置在门外机动车隔离带里，道上车水马龙——这样布局倒是不多见！

眼前一切，仿佛在叙述了一段历史——据传，追本溯源此庵要到清代康熙年间了——总之，尽管街道一再拓宽，她一如既往、风雨不动的留在原址上，任他岁月沧桑。过往行人不时投来几许新奇甚至错愕的目光！

细心的人在她沿街的墙角处或可找见一通很不起眼的矮小墓碑，年代久远，字迹残缺，依稀间似乎是说此处还园寂着当年的一位庵主，并且此庵跟民国初期的名人孔祥熙家族存有渊缘，云云。

庵门临街，内收式门廊，门楣上方“月潭庵”三个金色大字，两侧楹联分别是：

月光皎洁禅心寂

潭影澄清色相空

妙哉，神联！禅韵幽幽、佛意沉沉。

作者轻巧地不露痕迹的嵌入了庵名，字面对仗工整、平仄和谐；用词精当而冷峻，立意清彻而空灵。吟诵之间，萌发出超尘脱俗的意境！

这般佳联，非大手笔哪得如此！

区区一幅楹联顿时让小小庵堂猛然间增辉不少，高大不少。过往行人也陡添几分敬重！

平日里，香客不多，庵堂颇显清静。若是逢农历每月初一、十五以及某些时令节气便一反平常景象，小庵内外，从清晨到黄昏，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云集妇孺老幼各色人等，只见得善男信女们一个个或手执红烛常明灯盏或双手擎香面容肃敬，虔诚礼佛……每于隆冬季节，门廊下常广陈斋饭，供路人及信众取食，虽不值几何，为南来北往的芸芸众生心头送上些暖意。

不可不说，随着每年的中考和高考季的到来，这方莲花宝地也便迎来了一年之中香火鼎盛的高光时日。

大千世界、林林总总偏有一些巧事。

庵的左邻便是一家中学，而且是全市同类别学校中的佼佼者，声名显赫，如雷贯耳。每年中考、高考得以蟾宫折桂，独占鳌头的学子、才俊或是来自该校或出自设于此处的高考点，如鲫过江、比比皆是。果真人杰地灵，岁岁验应！于是乎，各种联想、附会在坊间不胫而走！

不禁想起唐人王勃的一句话：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仙庵名校，互接芳邻！

多少年来名校的人气如日中天，自不待言。家有考生的父母也便有人觊觎起街市一隅的庵堂来，于是乎，对此抱非非之念者有之；左顾右盼蠢蠢欲动者有之；敢为他人先，频频造访，焚香叩头求取吉祥如意者有之；至于得尝所愿，心满意足来此请香还愿者大有人在……

反正，在每年夏秋之交的那段一时间里，倍受煎熬的千万学子和他们的父母家人，那般殷殷情拳拳心衍生出的作派形容，苍天可鉴，不可妄加亵渎。自然，这方宝地也就会热闹好一阵子，演绎成滚滚红尘里一抹别样风情画……

（二）

闲话到此，本可收住了，倏忽间，从记忆深处翻腾出一段童年趣事，抖擞出来分享各位看官。

解放前，每有大富大贵人家的公子、千金出生“满月”之后为祈求一世平安、顺当，尝“寄名”在一家寺院、庵所或者道观，意在已经出家而非红尘中人，深荷佛祖的庇佑，尘俗中的七灾八难、道道魔障可望化解祛除。此种风气，在封建社会不算新鲜，民国时期尚绝迹。大师鲁迅出生后家道中落，但贵为长房长孙，不免寄名于庙观之中，法号“长庚”，此番轶闻先生在其文章“我的第一个师父”已有备述

然而。凡事皆有例外。

君不闻“苔如米粒小，也作牡丹开”，何况人乎？当年，乱世荒凉的某县城里一家襁褓中的孩子也曾被寄名于佛门香案之前，绝非因为生于钟鸣鼎食的富贵乡，恰恰相反，出生时只是寒门白户之家一个穷苦孩子，正是在下。因是独苗为求好养好育，家人生出如此念头，及至垂髫之年，稍一更事便从家人口中听到有一个叫“福寿庵”的地方并随长辈们前往拜访了一遭——记忆中大约也只此一行而已！

庵，出得城北门一里许，踞路北，坐北朝南，拥四合院一方，院内出西便门通一后园，园内遍植果木及菜蔬，恰好当时树上还挂有熟透了的李子，摘食了几枚——也许正是有了这层经历，这才会给一个童蒙未开的孩童留下终生未泯的印记！

庵主是位老尼，我得称师父，按本地风俗，寄名的孩子呼作“老干爷”，我亦作如是叫。对如此称呼我至今不明究里。老尼的法号压根不知其详，留在记忆中印象很是慈祥和善，言轻语细。

还记得，师父也赐给我一个法号——仓龙。皆因我属蛇，家乡民间雅称小龙，仓龙仓龙，并非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飞龙，也不是法力无边翻江倒海的蛟龙。取意明白，就是农家谷仓里匍匐的一条小生灵，护仓除害一世安稳，俗则俗矣，但得平安顺遂便好……过后，这一切也并未当真，事过境迁，慢慢就淡忘了。

（三）

人这辈子，紧一程慢一程地走啊走啊，闲下心来回看身后，真像一条鱼彳亍在人生的江湖、河海，哪能没有风风雨雨，急流险滩！

但凡如我等，岁近耄耋者，都是生于旧社会，长在红旗下；假如再细分，以改革开放为时间节点，前、后半程各近四十载，一路走来都是苦乐年华，各有各的精彩记忆：懵懂童年的无忧无虑，青葱校园的无怨无悔，十年一觉的蹉跎磨砺以及其后一段混沌迷茫；步入人生后半程最大的不同点一是不用再夹着尾巴度春秋——再不担心哪一个早晨醒来突然被别人“革命”或是违心的去革别人的命；二是日子不再像前半段那么紧巴了，不是辟谷胜似辟谷的六零年一去不复返了，原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商品、家电“飞入寻常百姓家”！至于轿车别墅再也不是资产阶级的专享了——这一切来自改革，一切缘于开放。而且来的那么迅猛，风起云涌、眼花撩乱。不可不说的是，我们亲历了两个时间段，因而对这些社会变化感受尤为深切，那份幸福感、满足感也许比其他年龄段有过之而无不及！

行行重行行，眼见得人生的路如夕阳在山，犹能逢盛世、度华年，无忧无虑，称心如意，夫复何求！？细想这一路走来，委实不曾有过大富大贵（那怕是小富小贵）的高光时刻，也遍觅不见足以示人的耀眼光环，红尘当冷眼，弱水饮一瓢，到头来，总算波澜不惊把人生的小船泊在了终点码头，享受着黄昏里炫烂的晚霞，静静地迎候夜幕来临……

至此。再次想起了匆匆流年里那位早已失落又被忘却的师父，她之于我只算一缘偶遇，但她的寄语、她的加持，或许是造化我岁月安稳的贵人？

想必大师早已修成正果，位列仙班……

（四）

回忆，对老人是岁月里的佐料，是独处时的小曲，是割舍不下的日常。

像老牛反刍一样，静静地将岁月中酸甜苦辣百味千滋在胸臆间轻搓慢揉、经年累月便酿出可品味而不可饮酌的玉液琼浆，可健脑可提神。或闲来无事，或触景生情，或老友重逢总少不了这份清欢雅好，它让你一触即发，重回岁月深处，且不论当年的大事小情苦乐酸甜，此刻，一概都变幻得那般亲切、柔润、温馨起来、并且增长了一些了悟……不过总还有几件难解的困惑。

说到困惑，眼前就有一桩萦胸绕怀，欲剪不断，欲理还乱！

当年，那个出生未久就寄名在佛案前的孩子，若干年后，走出大学校园，天高地阔派遣到哪里都是工作都是生活，偏偏就像被一阵风吹起的蒲公英远离了赖以生养的故土，落在一座山下，扎下根来。

这座山可是名响海内外的四大佛教圣地之一，一待就是四十年。其间，虽不曾身临其境，聆教于佛前，但是，“江南四百八十寺”，这佛山之上已然是古刹名寺星罗棋布，蔚为大观。其周遭佛文化的宏大气场所在，任尔富贵贫贱，四海无远近，八方悉来朝！揣一颗虔诚心，怀一腔赤子情千里万里，天涯海角，车船相接，不辞辛劳，只为匍匐佛前顶礼膜拜，亲手燃几支香，躬身叩几个头，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耳濡目染，此情此景足令闻者动容，观者肃然，久而久之对人世间有这般倾心执念、精诚佛事的行止莫不仰视！

这倒也罢了，身为科技人员对此有着职业性的排斥心理，并不太放心上。

人常言苦日子难挨，好日子易过。安适又平静的岁月匆匆流淌，一转眼就退休了。别无选择，顺理成章地向子女们靠拢，来到眼下的这座城市。

安顿下来之后，陡然发现这所小区的大门正迎着前文提及的那家佛庵。你道巧也不巧——此生此世总在若即若离的围着佛门转悠，虽未驻心间却常在身边，有因而无缘！

眼见居庐州逾十载，成千上万次的出入小区，朝夕相对，岁月钩沉，尘封往事历历泛起，油然生出一丝感叹：世间莫非真有所谓机缘巧合、造化弄人，依稀隐约的示意我什么呢？

垂暮之年再无俗事萦怀，独处时常念上一声：且敬往事一杯酒，再无岁月可回头！

写到这里，心头有念一闪：来世如可期，做个合掌人！如何？！

本篇图片大多为原作，封面及封底图来自网络，谨此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