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阳光涌泉寺

阳明

　　十二月中旬，星期六。邀上几位当地朋友一同去游涌泉寺。

驱车从福州市区出发，一路向东，向鼓山方向前进。当日阳光灿烂，惠风和畅，四处草木苍翠，一派春日光景！

出城不久，小车就开始上山了。

　　同行的小友问：＂杨老师，你大老远的从重庆来到福州，指名点姓地要去游涌泉寺，我们当地好多人可能都没有去过呢，是有什么原因吗？＂

＂ 当然有＂。我答道。＂可以这么说，涌泉寺是王阳明先生人生挫折转折处…是他精神生命重振地，所以我想去参拜一下＂！

＂哦..是这样。那…你就给我们讲讲这个故事呗！＂

＂说来有些话长啊＂。

＂不怕，您慢慢说，我们最想听历史故事了＂。

＂那一年的时间很好记，是正德元年。即一五O六年。当时阳明先是京官一一刑部主事，六品。其父亲是礼部侍郎，副部长。前途一片光明……

＂那年十二月，阳明先生因坚持正义上疏言事，得罪了把持朝政、做贼心虚的大太监刘瑾，于是不分清红皂白，一套标准化整人＂组合拳＂暴风雨般袭来：抓捕、下狱、廷杖、贬官。被贬到贵州龙场驿任驿丞，也就相当于邮政招待所所长。

＂次年春天， 阳明先生拖着伤未痊愈的病体在湛若水等几位好友的送行中凄惨离京。那时，他想先回老家（余姚）看望祖母后再作打算。

＂行至杭州小住几日，发现有锦衣卫杀手跟踪追杀。有杭州友人告诉他，你离京后，刘瑾列出了一个奸党名录，共五十三人，你与那些首辅、＂常委们＂一起排列，想不出名都不行。所以，那个太监才发扬一不做二不休的精神，派杀手追杀至此……

＂咋办？一阵悲愤之后还得面对杀手。你要我死我就死给你看。在面对生死这样重大的问题时，一心求圣的阳明先生也是＂迎死而上＂，制造投水现场，留下了遗物和一首绝命诗后，跳进了钱塘江.⋯.。

＂那他又怎么到涌泉寺来了呢？＂小友急着发问。

＂他跳江后借黑暗掩护在江边小洞中藏了起来，等杀手们离开后才小心上岸。搭上一商船准备回老家。那知一天一夜狂风，把木船吹到了远方..…他弃船登岸，找人一问：这是什么地方，才知到了福州鼓山。

＂他不敢入城，更怕官兵揖拿，专选小道上山，避人发现。走小路上山，到寺庙前天色已晚，只好敲门借宿。

＂我们到了＂开车的师傅提示道。下车一看，十分惊讶：众多僧侣列队迎接，气氛热烈！莫非有重要人物光临！

　　我们小心翼翼地通过列队的僧侣后面向庙门走去，听到众口一词的唱念着同一句话。在剪票口又见几十甚至上百名俗家弟子列队。我便找一中年模样的女弟子问，你们在迎接谁？她虔诚地双手合十地答道，是迎接难得一见的＂药师佛济平大师＂。你们运气可好了，来跟我们一起站队欢迎吧！我教你们念＂欢迎词＂一一＂南无消灾延寿药师佛＂。

这个念白的节奏使我想起了大悲咒里的一句唱腔。可能佛教里通行这个＂音调＂吧！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听得一声大师来了的提示语，于是众人高声齐颂＂南无消灾延寿药师佛＂。只见两壮汉式的僧人抬着坐着轮椅的大师来了，众人鱼贯而入庙门。怕有数百人之多。

　　待众人进庙后，我等几人才尾随而入。入口处一幅对联写得十分贴切有内涵：

净地何须扫

空门不用关

很明显嵌入了一位叫＂净空＂法师的名字。

　　入门后，通过一长长的甬道通往寺庙大门。甬道上一束明媚的阳光始终照在前行路上，好象在引导我们前行的方向.…。

　　再往前行，走入寺中反而看不见山了。这是涌泉寺的特点：见寺不见山，见山不见寺。大门前正对一口井，泉水清彻，大约是寺名的由来吧。

　　我们一行进得门来，但闻梵音绕梁，颂声阵阵。主持法师正在主持欢迎药师佛的法事，数百僧众齐聚一堂.气氛热烈。

药师佛济平大师作了简短讲话并送祝福！

　　随后，我们在导游带领下在寺内参观。一口可供千人食用，一次能煮五百斤大米的大铜锅让我们叹为观止，也证明了此寺曾经的人气和辉煌！

　　庙内主要布局与其它地方的大同小异。但意念中总想找到阳明先生在此庙中遇见无为道长的地方以及他曾经题诗的墙壁。但是可能因为年代久远，翻修等原因，没有保存至今，难免有些失望。

可能是见我若有所思、若有所失的样子，同行小友就让我继续讲阳明进庙借宿的故事。

　　＂那日，阳明先生费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敲开寺门，借宿的理由尚未讲完就得到僧人＂本寺有规定，不留陌生人过夜＂的回答。立即关上大门，僧人隔着门说了一声，前面不远处有一山神庙，你可到那里去借宿。

＂来到山神庙前，只见破败不堪的样子。庙内似有阴风阵阵，似有血腥味。尽管疲惫不堪，但他还是观察了一下环境，无门可关至少有安全隐患，咋办？想了一下，当＂梁上君子＂，他似乎用了最后的力气爬上庙梁，就在梁上睡下了。半夜，随着一声低吼，一只老虎进来了，到处寻觅。转悠了半个时辰才慢慢离去。

阳明先生明白了那僧人为什么不借宿的原因了。快到寅时时，他干脆翻身下来，睡到香案上。不一会儿，果然那个和尚来了，手拿铁棍指着阳明说，你到底是人还是鬼。你昨晚没遇到老虎？真是不打自招。

阳明添油加醋地说昨晚来了一群老虎，围着他转，不敢近前，然后悄悄离去。

这可把僧人吓坏了。＂你不是常人，你是神人。走，跟我回寺里去吃早饭＂。阳明故意反问：＂你们寺里不是不接待生人嘛.＂。＂你不是生人，不是普通人，所以请跟我回寺里＂。

随僧人到涌泉寺，先用过早餐，然后在寺内走一走。眼见在侧厅端坐一位道士，十分显眼。

那道士童发鹤颜，冲阳明招手，王阳明定眼一看，似曾相似！＂怎么？不认识了，二十年前我们相约海上见面，我没失约吧＂。阳明大惊，这不是二十年前我大婚之夜在南昌铁柱宫认识的无为道长吗？当时他说有九十六年，现在应该是一百一十六岁了，面色仿佛未老。他乡遇故知，阳明心中一阵狂喜。老道士也不废话，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写一首诗：

二十年前已识君，

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发，

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

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

好拂青萍建大勋。

王阳明读罢此诗，更为吃惊。原来我的遭遇近况老道士都已知晓。

（有日本学者春山茂雄指出：自古以来，杰出的僧侣就有高瞻远瞩，洞穿世俗，感化人格的魅力，而且不论在哪个朝代，都颇为长寿）

＂伯安今后有何打算＂？老道士和霭地问道。

当时王阳明的状态是千里逃亡，亡命天涯。心情是劫后余生、心念如灰。便叹声道：＂子曰，危邦不居，乱邦不入＂。前人又说＂人臣事主，合则留不合则去＂。我打算隐姓埋名，掩行藏迹，终老山泉。

老道士严肃地连连摇头：＂此一时彼一时也。孔子所言，乃春秋之时，王室衰微之际。而今大明一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容你何处长久栖身？此其一也。其二，即使伯安能独善其身，刘瑾那贼一但知晓你还活着，难免不嫁祸你北投蒙古、南走海夷，将你父下狱，让你全家老小无平安之日。到那时，你是弃父不顾、还是挺案自首？＂

老道士一席话，说得王阳明不寒而栗，似乎越发心乱。不等他回答，道士接着说：＂还有其三，你自幼胸怀大志，立誓倡明圣学，难道会因区区微祸而自暴自弃、因小失大？迷失追寻圣贤的方向？＂

这番分析、这番见识、让阳明更是刮目相看，几乎五体投地。便小心问道：＂那我还是该去龙场？＂

道士并不答话，取出蓍草，为阳明占了一卦。卦为＂明夷＂。是巜周易》六十四卦中的第三十六卦：＂明夷，利艰贞。＂啥意思？意即昏君在上，贤者遭受艰难或不得志。后引申为暂时遭受挫折的贤达之人。

阳明对《周易》中的占卜、先知之类戏法颇为熟悉，知道是老道士用此卦鼓励自己，越发更加感激。顿感大彻大悟，信心重回，神清气爽。见殿内案头有现成笔墨，当即提笔濡墨，满腔豪气聚于毫尖，向着大殿白壁便书：

险夷原不滞胸中，

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巜泛海》）

＂风＂字刚落成，老道士不禁喝起彩来。

诗的大意是，一切艰难险阻，尤如天上飘浮的白云，不应停滞在心中。夜深人静时，我思考着国家命运与人生经历，尽如大海的波涛一般大起大落。我將乘天地之正气去接受人生艰难阻的挑战。在那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我心自有一轮明月。

这首诗中藏有＂明、夷＂二字，暗合卦象。很多人都喜欢这首诗。据说当年郭沫若留学日本时，救国无望，十分苦恼。受了好友郁达夫那篇有名的小说巜沉沦》的影响，就有了自杀的想法。自杀前，郭沫若路过一书店。进去随手翻了一本书，正是《王文成公文集》，一下就看到了这首诗。突然明觉，一下开悟。遂放弃自杀念头，开始发奋努力，终成大家。这是后话。

题完诗，志已明，心已亮！ 王阳明正在口道万谢，准备告辞之时，老道士神秘地说：＂有样东西你肯定用得着。＂说着变戏式地从怀里取出一大锭银子，让阳明做盘缠。

缺什么来什么，差什么送什么。逆境中受恩是何感觉？不仅仅是及时雨的感觉……这不就是人生的幸福，夏日凉风，冬日阳光吗？

这束阳光，指明了前行的方向，温暖了将失的信心，照亮了勇斗艰险的前程！而这首阳光心态的诗句，也曾经温暖过包括郭老等名家在内的多人的心灵。

后来的数十年，阳明先生悟道功成，成为圣贤，建功立业的功绩无不印证了老道士的＂英明＂。自古以来，儒家文化公认的两个半圣贤之一（孔子，王阳明、曾国藩）的人物未在重挫中沉寂，而是在生死中涅槃！从某个意义上讲，心学的诞生与完善要感谢老道长、感谢涌泉寺。尤如今天这般的冬日阳光，温暖人心！

＂哎，杨老师，今天我们无意中巧遇药师佛来寺庙为大家消灾延寿做法事，让我既感动又惊喜，难道不是冬日里的阳光？＂同行小友不失时机地补充道。

是啊，普度众生、消灾延寿都似冬日阳光温暖人心！向上向善心都是阳光心态。阳光心态有助我们发现真善美。你们看，朱总司令游此寺时，还为长于高高的千年老树上的兰花专门提写了巜兰花圃》的名牌呢！有道是＂高处长兰香天外＂，有仙则灵山自高！

行文至此，悄悄地多说几句。王阳明先生与涌泉寺的故事是众多热爱心学的古今中外人士都知晓的事。若能在寺内适应位置留一＂参拜点＂，无论对古对今、对人对事无疑都是幸事和善事！务虚地讲能承传传统文化，务实而言能增加人气。何乐而不为！

　　沿着先贤大师们走过的脚迹，去感悟文化的心声，文明的阳光，心中自然吸收了温暖。

回望当日之天气，真是难得的冬日阳光，温暖如春！

（二O一九年十二月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