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兰见闻之四十七∥“没有课本的学生们”

许昌解淑云

在国内从事了20多年教育工作的我，到了国外，很想知道国外的教育是什么样子，学生的教材是什么样子。小孙子终于上学了，放学回来赶紧翻看书包，但是除了饭盒、水杯外，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心想是不是忘拿课本了。就一直追问，回答是老师没发课本。后来到学校问，才知道原来新西兰的学校不仅学生没有课本，而且老师也没有教材。“啊，没有教材？”“是的，没有呢。”“那怎么学，学什么？”我带着许多的疑问，开始了解新西兰的教育。以下是我一些粗浅的思索和零星的看法。 （孙子五岁开始上学了。新西兰叫零年级） 新西兰的学校一般都是上午9点上课，下午了3点或3:30放学。一年有四个学期。学期之间有两周的假期，年末则有六周的暑假。学期大到划分为：第一学期：1月末至4月中，然后两周假第二学期：4月末至7月初，然后两周假第三学期：7月中至9月末，然后两周假第四学期：10月中至12月中，然后六周暑假因为是四个学期，所以孩子只要过了五岁生日，随时都可以入学。 （孙子的学校。孩子们只要是骑车出门，不管是什么车，都必须穿上警示服，戴头盔） 新西兰的教育目标之一是培养学生具备五方面的能力：1、思考能力；2、使用语言、符号和文本的能力3、自我激励、了解自我能力范围、积极向上的态度等在内的自我管理能力；4、包括倾听、辨识、协商与分享在内的与人相处的能力；5、从自身出发，到家庭、社区、国家以及全世界范围内的参与和贡献能力。而围绕这个目标，新西兰的具体教育实践更是不拘一格。学校注重学习的趣味性、实践性，大部分依靠自学，教师只会告诉学生课程的学习目的，提出开放性课题，让学生自己去找寻答案，不存在所谓的标准答案，每一个开放性答案都彰显着不同答题者的知识储备、阅历、经验和价值观，而这些答案都因为多样性而熠熠生辉。 （这是学校的一角） 每一个新生进校，校长都会亲自会见学生和家长。记得与新生家长沟通时，校长一直在说：让孩子们发问，协助他们一起找寻答案才是教育的关键之一。校长还说：教育是一段漫长的路，速成方法往往是毒药，我们最需要的是先安立好孩子们的这颗心...... （这是教室一角） 因为没有课本，自然也很少作业。尽管语言有障碍，而我也不存在辅导孙子作业时感到力不从心。在新西兰，我深切感受到，孩子们只管好好地享受快乐的生活，家长只管负责让他们快乐地成长。他们不考虑长远的需求，没有眼前的焦虑，只做一些有益于孩子身心健康的事。如一位妈妈在女儿步入小学中年级阶段，开始和孩子有固定的游戏时间，通过游戏建立深度交流。周末，常常会看到举家在城市小路上骑自行车的人们，爸爸负责开道，妈妈负责断后，孩子们簇拥在中间。 放学时，常常看到有父母和孩子共同滑着滑板车，有说有笑…… （这是上木工课） 初入校，主要是一个习惯的养成。也不存在非要读一些如我们的诗歌、童话之类。这里的老师，不会把书分类为“有用”的，和“没用”的，而是单纯的感不感兴趣。所谓“有用”的书，真能打开孩子们的思想和认知么？所谓“没用”的书，特别是那些个张扬小孩淘气、述说少年情爱的书，真会把孩子“拐上歪道”么。很多时候，我都在反思我的教师生涯。课堂上收学生压在课本下的课外书是对还是错。我是不是也扼杀了他们的阅读习惯。 （教室一角） 因为没有统一的教科书，所以也没有统一的期望值，更没有需要统一的思想。每个孩子的兴趣、阅读能力各不相同，给他们充分的自由涉猎的空间，去匹配自己的阅读水平和感知，是这里本地教育的初衷。学校里的这个自己选书习惯，孩子们很快就会带到学校以外。而我们所谓的“自主阅读”，不就是指，在没有任何外界因素干预的前提下，孩子自发地进行选书和读书的过程吗？有一段时间，小孙子天天拿回来的书都是与宇宙、天体有关的画本。我说你能给妈妈讲讲这是什么意思吗。谁知道他讲起来头头是道，他还真的看懂了。爱好，让孩子的潜力无穷。 （这是教室一角） 顺便说一句，那里有几个跟随家人转学到新西兰的中国孩子，英语水平根本达不到年级要求，但仍然可以插班读书，而无需从头学起。原因就在于语言的学习其实需要使用自然主义的方法，在周围环境的影响下，不懂语法也照样可以说出地道的英语。 回想一下，我们大部分人的青少年时期，爱看书的人谁没有把课外书压在课本下面偷着看的感觉；亦或者是，在被窝里拿着手电筒看《红楼梦》的感觉；又或者是，少年贾宝玉和林黛玉在桃花树下共读的当时的禁书、如今作为唯美古典文学代表的——《西厢记》的感觉。同样的如痴如醉，同样的欲罢不能。在贾宝玉位高权重的父亲贾政的眼里，他永远是个不成器的家伙，就活该被指着鼻子骂的小子，从不正经学习将来八股科举考试所应该要念要背的书，天天跟女孩子们混在一起，尽看些“无用之书”。 在我教书的生涯中，我们的语文课，大都是“精读政策”，也就是一篇课文要认识每个字、了解每个段落的内涵、做一长串课后练习来加深理解，读透学透之后才能进入下一篇，那样才能根基扎实。新西兰的学校采取的却是“每日一书”的泛读政策，靠读的量来取胜。根据每个孩子的真实阅读能力，学校有非常全面和精确的阅读等级匹配，通常一个班级的小朋友会按阅读水平分组，每个组都有一筐书，内容五花八门，难度却大致相当。孩子们每天从自己小组的筐里挑一本自己感兴趣的书带回来念。 （这是每周五的全校活动） 虽然是泛读，但小朋友阅读提升速度迅猛，每天带回来的小书，自然都有很多不认识的单词。但它们会在不同的小书里重复出现，很快孩子就融会贯通了。也许我们早已习惯了“有教材”，早已习惯了“精读”，可知，再怎么精心设计的教科书，也只能是有限的。以“有限”，匹敌“无限”，终非明智。阅读的速度与深度其实从不是冲突的。而最最主要的是，当引导孩子从被动阅读变为主动阅读，孩子发生的变化将是超乎想象的。 （这就是上课） 孙子上学虽然没有课本，但每天都从图书馆里借书看。还自己大声读出来。自己读完后就把书名记在自己的阅读记录本上并写上日期，不知不觉中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在本子上记下了二百多本书了！ （这里是教室） 其实，早在200多年前的中国封建社会，《红楼梦》就开始倡导一件事——释放你真实的人性，放手去读那些认同你真实感受的书，而不是教条。尽管那些故事所呈现出的人性不见得都那么冠冕堂皇，却更加接近真相。不是说那些个高大上、那些个舍身取义、那些个国仇家恨不好，而是在三岁的年龄、五岁的年龄、八岁的年龄，当所有的灌输都超过那个年龄的日常认知和感受时，教条的教育真能帮助孩子更好地理解和认同自己，帮助他们获得自我成长的勇气和自信么？我在反思我自己：我是看闲书让我爱上了文学呢，还是语文课本让我爱上了文学呢？毫无疑问是看课外书多了就自然而然地爱上了文学。那我为什么要限制，孩子们看闲书呢！ （这是教室一角） 台湾作家蒋勋先生在他的《蒋勋细说红楼梦》中提到：在儒家的正统教育中，四书五经讲的是为人处世的道理，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它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环节，就是人对“情”的感受。回想一下也是，中小学的教科书里这种东西很少，全是岳飞的《满江红》和文天祥的《正气歌》之类的。其实这让正处于发育期的心灵在有些方面没有被满足，从来没有人想到要选《罗密欧与朱丽叶》给孩子们看。 （校园一角） 我常常觉得编中小学教科书是个大学问，儿童时期该读什么，青春期到底该读什么，到底哪些东西能真正启发孩子的。让他们对人性本身有更多美好的向往，或者他们在身体发育后情感上的那种感受，如何能让他们在书里读到并获得认同。我们读的教科书，似乎缺乏了一些个人对自己生命的感受。对孩子们幼小的心灵而言，有些东西是不是太过沉重了。 （书包里没有课本，所以都要挂在教室外面。里面主要是装课外书和衣服，还有午饭） 说到底，我们年幼的孩子，灌输给他的许多东西，他能理解那个境界吗？究竟是在骗谁？当一个孩子还不能理解自身的心理和生理需要，还没学会“爱人”，说他能认知舍身取义的“大爱”，会不会有些虚伪？新西兰的小学校里，孩子每天从学校带回来念的书，小一点的孩子，大都是日常会碰到、看得见、摸得着、理解得了的故事：关于家庭、关于兄弟姐妹相处、关于从“在家全职”到“上班后无暇陪伴自己”的妈妈、关于家门口的野猫扑倒的麻雀、关于垃圾分类、关于昆虫的繁殖、关于你吃的番茄可以做什么菜从哪里种出来...... 大一些的孩子，除了知识百科类的内容，则更多的是认同他们适龄思维和情绪的各类小说：那里有少年的反叛，少年的猖狂，少年的梦想……孩子爱看那些书，是因为他们能在里面觅到自己的影子。那些个叛逆，那些个妄为、那些个恶作剧，如果看到书里写出来了，是不是反而给予了他们充分的释放口。进而，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孤独的，不是怪胎，而是正在经历所有这个年龄孩子所共有的真实情绪，和一起看书的同学相视一笑，顷刻彼此便有认同。谁能回答钱学森的临终之问。钱老如果不是在海外留学工作多年，也可能他不会有这么大的忧虑。真的希望有一天，所有的孩子，都不用再把真正喜爱的小说藏在教科书底下；也希望现在的每一天，所有的家长，都能尊重孩子的天性和个性，把真正喜欢的书捧在手上，不被打扰…… （这是教室一角） 儿子朋友的孩子今年9岁，来新西兰刚满一年，虽然英文阅读能力还相对有限，但是在自由涉猎的氛围下，中文的阅读反而进入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自主阅读”阶段。他的爸爸说，过去在国内的时候，因为学业忙碌，孩子很少有时间专心看课外书，现在不一样了，每次都让爸爸从国内带来像砖头一样的诸如《家庭医学百科全书》、《人体奥秘》、《编程起步》、《烘培全书》等等，每每看到儿子一个晚上都在台灯下闷头钻研各种自己感兴趣的内容，他爸爸都觉得和当年天天晚上各种陪做功课的光景相比，恍若隔世。有许多中国孩子在国内上学时因考试成绩不好而自卑、很压抑，有的甚至精神上出问题。而到了新西兰后就变成了爱读书、阳光自信的孩子。我想这与自主阅读有很大关系。这也是许多家长为了孩子而申请到海外工作几年的良苦用心。 （自己做个小凳子） 说到底，做父母的，为什么希望孩子们爱看书？一方面的原因是，每个个体的人生经验有限，在书籍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人世百态，涉猎未知。但是比这更重要的，是书籍给我们一种共鸣、一种理解。 （这是在完成作业。做一个养虫子的小窝） 在合适的人生阶段看不同的课外书，看其他和你一样的个体，在烦恼你没敢说出的烦恼、跨出你没有跨出的步伐、理解你无人可说的冲动……就像个看不见的知心哥哥、知心姐姐，帮你探路在前的同时，也在安慰你、认同你，同时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你——探索世界的自信和勇气。我们所谓的教学大纲，会不会锁住孩子懵懂的自我认知，锁住他的才华和无限可能呢。 （这是在上课） 多方面的阅读和自由的选择权，不一定能帮助孩子们改变世界，但一定能改变他们看世界的方式，以及与这个世界交往的方式。 我也曾经是家长，我也曾经是教过28年书的老师。我知道：我们无法改变体制，改变大环境，但我们是否可以还原孩子一个符合自己人生价值观的成长环境，而不完全受外界左右。我们明明知道自己的孩子不善于考试，却天天拿分数来衡量他的人生价值，是不是有点残酷。我们都希望孩子不要虚度年华，把时间拿来干“有用”的事儿。可知，当我们说“有用”的时候，潜台词是有一个对象在的。对高考有用？对考北大有用？对考清华有用？还是，帮助孩子成长为一个对社会、对家庭、对他人有用的人？基于我们，为人父母的人生经验，真正有用的事儿，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