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彝族田野调查随笔(1):土司家的照壁

阿福

<br>我曾两度走入凉山彝族地区。头一次便走到美姑的依果觉乡,那是大凉山神秘而幽深的腹心地带。也走到了昭觉的博什瓦黑,那儿有南诏国留下的线刻佛教岩画。还去了礼州的孙家大院,看到一个陌生的彝家名字:斯兹伍各。<br>第二次去凉山,便有了一个明确的目的:寻访斯兹伍各生前的活动痕迹。斯兹伍各是民国时期的著名彝族头人,他的汉名叫孙子汶,取字仿,仿的是孙文孙中山的名。所幸我的直觉并未予我以误导,如我先前所料,斯兹各伍一生经历的事件与细节,仿佛彝家的阿勒依曲 ,竟源源不绝地冒出来。而且,他那个时代的历史背景,以及相关的凉山彝族风俗风情,也扑面而来,令我应接不暇。<br>我写凉山彝族田野调查随笔,主要写我的实地寻访过程。<br><br>土司家的照壁<br><br>我是坐在摩的佬的身后,听着二轮摩托轰隆隆压过一块块起翘的矩形钢板,看着桥底下流水湍急的安宁河,提心吊胆过铁索桥的。就像身处桥底下的急流中,我于历史的寻访,于斯兹伍各的追根究底,是只见流水不见河床,看不出河水于大地的走向。自斯兹伍各的曾祖起,到他的长兄,四代人都是安家土司的武官,故生于1890年的他,幼年是在土司衙门习武的。过了这座摇摇晃晃却无比结实的铁索桥,我才相信土司衙门在月华这边。<br>摩托平行于牦牛山往南走,这山的高入云端,路的崎岖蜿蜒,就像一下子闯入了玄幻般的武侠世界。我猜当年斯兹伍各横刀抢婚,怕是就在这条路上。那抢的是沈家黑彝的女儿,骑的是灵巧而骠勇的建昌马。那女子在出嫁前的那个晚上,叫人给斯兹伍各送去一封信,明确表达她于青梅竹马时萌发的爱慕之意,结果抢婚一举成功,沈家女子成了斯兹伍各九房夫人的第二房。而其代价是,他的一位堂兄,于阻击时为接亲者的长矛刺出肚肠而死。<br>老家在普雄的曲体,不让我独自去礼州采访,怕给人抢了去,卖到大凉山里头给黑彝当锅庄娃子。他若晓得此刻我是跟了一个穿迷彩服的彝族摩的佬,过了河去找土司衙门,会料定我的钱物必然被抢,且横尸于密林中,不能陪他喝今晚的杨梅酒一面吃普雄腊肉了。<br>普雄人的骁悍在凉山是妇孺皆知的。在曲体本人的记忆中,普雄黑彝至少两次对决于刘文辉的二十四军,双方各有上万支长枪打得砰砰嘭嘭,一次打赢了,一次打了个平手。在我看来,曲体父辈的勇毅,好像没传承到他的身上。我要去普雄住一周两周,住到他姐姐家去,看一下斯兹伍各当年打普雄的地形地貌及风土人情,可他死也不肯带我去,讲那边除了跳蚤啥也没有,怕我在普雄出事呢。又讲你想知道普雄的什么事情,我讲给你听,一面喝酒一面讲。讲到彝族谚语“蕨蕨不能当垫子,石头不能当枕头,汉族不能当朋友”时,竟格外详尽而精辟,一面劝我这个汉族多喝酒,喝了酒才是朋友呢。<br>我是看了《木武斯兹家谱》,才知道安家土司衙门如今只留下一堵照壁及两株柏树了,而看一眼那堵照壁,是我来礼州的目的之一。本以为衙门就在礼州的河对面,可礼州人却讲它在二十里外的月华这边,且要过一座铁索桥,这跟斯兹家谱上讲的一样。<br>穿过静寂的树林,穿过无人的村庄,沉默的摩的佬并未朝我下手,而是如我所愿,把我带到安宁二队的老街上。看着因废弃而紧闭的一个个店铺,竟看不到一个人影子。斯兹伍各的侄女的女儿池启芬老人,曾给我描述过这条老街于她幼时的繁华景象,所以我心里有落差,充满荒凉感。正要离去时,一位白发老人从巷子里走出来,他说土司衙门在三队。<br>到了三队,找到了土司衙门的遗址,却找不见那堵照壁。遗址上正在建一间村民楼房,墙面贴满簇新的白瓷砖。摩的佬替我找来一位彝族老太太,让她给我讲土司衙门的事。这老太太竟对我格外亲热,一面拉住我的手,一面给我往肩上搭一下不时滑落的腰包带,告诉我天井在哪里,大门在哪里,照壁在哪里。又指着后面的两株柏树讲,这也是安土司家的,称它为香柏树,其树皮及树叶可治病。<br>一个妇女走过来,讲她家有土司字牌。又讲那字牌是藏在她家的箱子里,而她拿不到钥匙。又讲土司是在文化大革命时候死的,断气前才跟他儿子讲出他的土司身份。礼州的刘泰龄老人也对我讲到过这个土司,讲他叫岭家贵。<br>这安宁场的土司衙门,原是尼木利利家的,元代称建昌宣慰司,彝称利利兹莫,为凉山四大土司之首。尼木利利汉姓安,故民间称其为安土司。后来安家绝嗣,那个打石达开的甘洛田坝煖带密土千户斯兹土司岭承恩,接了安家的土司印,所以称这里为岭家土司也没错。次日我拜访了尔布什哈先生,得知他曾调查安宁场土司有五年之久。他说斯兹土司于道光年间为仇人诅咒,七代单传至今,一气报出七代人的彝名及汉名来,没有哪一个叫岭家贵。<br>从凉山回来后,细看尔布什哈的彝学论文《西昌安氏土司衙门及墓葬遗址考察记》,才明白安宁场有上衙门和下衙门之分,我跑的是下衙门,那里只有两株很高的柏树,怕有二三百年了,而我要找的土司照壁在上衙门,其遗址是现在的新星村小学,土司照壁为小学的一面围墙。尔布什哈在他的配图论文中写道:“照壁高6.8米,宽30.2米,厚1.1米,墙基用青石条筑成,墙边包火砖,中间填土砖,面上糊的石灰层大部分脱落。”<br>斯兹伍各的少年生活,那是清朝光绪年间的事,如今其知晓者难以寻觅;就像这照壁上的石灰层,多数都剥落了,仅留下一鳞半爪。有讲他小时候看到汉人花轿很是希奇,不明白这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当他得知花轿里坐的是漂亮女人时,便喝令轿夫道:“抬我家去!”如此的一鳞半爪,或使我摸不着头脑,不辨东西南北,或使我管中窥豹,真切揣度到斯兹伍各的性格和生活。<br><br> 白发老人 两株柏树之一 安宁河上的铁索桥 湍急的安宁河及河对岸的牦牛山 安宁场土司衙门遗址 宽阔湍急的安宁河 尚存的安宁场土司衙门照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