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雪,一连下了好几天了,此刻仍在风中不紧不慢的落着。</p><p class="ql-block">野山坪的傍晚,沒有一缕炊烟延续曾经的人气儿。</p><p class="ql-block">苍苍莽莽的群山中,除了袁山自己,很少能看到活物,鹰嘴崖上,枯黄的青杠木叶子与风说着只有它们能懂的私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袁山坐在鹰嘴崖顶上的大石头上,纹丝不动,他是这方圆几十里中唯一的活物,此刻,也与这大山一起凝固了般,目光呆滞,头上肩上落着一层雪,像一座雕塑般,溶入了这如同冥境的人间,寒冷,似乎与他无关。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与人对过话了,自从去年初冬时节帮堂哥为伯父办完后事,再也就是上这鹰嘴崖上跟弟弟妹妹通过几次电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色已经很暗了,如果不是这满山的雪色,估计已经看不见回家的路了,他动了动僵硬的手脚,起身站在石头上,发狂般的紧握着双拳,双膝微蹲着,对着这层层叠叠死寂的山峦噢噢了几声,悲哀的是连一点儿回声都没听到,此刻,这个年近半百的汉子,泪如泉涌,他一下子又捕到雪地里,把脸深埋在雪里,极力的叫着,让人无法分辨是吼是嚎,是怒还是怨!他双手攥着雪,狠狠的像是要捏碎此刻的死寂,他又哭嚎的是那么的淋漓尽致,眼泪与哭嚎狂泻的是心中千斤万斤的压抑,直到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身体已经在雪地上压不出一丝印痕时,才翻身坐起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夜色,与他无关,他又多么希望,此刻能有一只老虎或一头狼能捕向自己,那怕是撕打的让自己浑身是血,或者是白骨外露也行,让撕心裂肺的痛给他一丝感觉,他怕极了自己像孤魂野鬼般游荡在人间的冥境,他虽无心走向那住了近五十年的三间老土房,但也清楚如果在这鹰嘴崖上睡着了,也就永远的睡过去了,他,还有远方的弟弟侄儿,妹妹和外甥女儿,最终,他也没有拔电话,拖着这没了灵魂的肉躯向山下走去。</p> <p class="ql-block">房门上,这几十年来从来没有挂过锁,自从两年前母亲过世后,他出门时才会将门拴挂上,锁,在这十几户人家中最早出现时,就是六爷家,后沟里那两户人家的袁富叔和袁贵叔,或许是六爷给儿子起的名子好吧,听说他们是这十一户人家中混的家境最殷实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六爷,有一房表亲在省城周边的农村,他们在改革开放初期,自己办了一家纸筋厂,袁富和袁贵叔就是因帮工走出这大山。而今,其它人家的门上都挂了锁,但家家的钥匙都放在他床头上放着的黑匣子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推开房门的袁山,习惯性的坐在了母亲躺了一生的炕头上,这间卧室一直是母亲和妹妹袁溪住着,母亲过世后,为了起居方便,他就从厦屋搬了上来,这个连锅炕到冬季倒也省了电热毯,袁川住在西边的房间里,可他半年多了,也沒进过弟弟的房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坐了许久后,袁山拉了一下开关绳,打开了昏黄的灯泡,灯泡的下方挂着一块玻璃镜框,镜框里装着大小不一的十几张黑白照片,和几张弟弟妹妹上学时期的几张彩色照片,他时不时的也看这些照片,或许是因为此时的心情,可能更想念亲人,更希望亲人们能在他身边,像框里,一张唯一的全家福,是一九八四年夏季照的,那天,村里来了一个照像的人,七岁的袁溪哭闹着非要照像,才留下了这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那一年,父亲三十五岁,袁山十二岁,母亲坐在一把靠背椅子上,双腿之间站着缺了一颗门牙的小袁溪,每次看到父亲的照片,他都会尽快的缓缓神儿,不去想往事,此刻,他没有回避这些记忆,久久的对着照片,又回忆起了三十四年前的那一天。</p><p class="ql-block"><br></p> <h3>一九八五年的腊月,十三岁的袁山正读四年级,因为离校很远,他九岁才入学,在离放寒假只有几天的时候,大伯家的堂哥袁波,气喘吁吁的给老师说找袁山有事儿,这一天,也是他在校的最后一天。</h3><h3><br></h3><h3>堂哥告诉他,说二大(叔)病的很厉害,让他赶快回家,一路跑着的袁山在心里想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当他转过鹰嘴崖的转弯处,就看见自家门前围了好多人,母亲和妹妹的哭声已经传进了他的耳朵,当他飞一样的跨进门时,眼前的一幕,顿时让他的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中堂上的一块木板上平躺着的父亲,被一张黑麻纸盖在了脸上。</h3><h3><br></h3><h3>在父亲的葬礼上,袁山处在一片近乎没有知觉的状态,事后,他只能记起入殓时父亲的脸,下葬时那雪与土混在一起的坟丘,和二婆说的那句话:命苦呀,再过两天就熬过了本命年,可还是没有逃过这一难。</h3><h3><br></h3><h3>袁山站在镜框前,擦了模糊的双眼,又看着母亲年轻的照片,但他对母亲的过世并不像父亲过世时那么痛苦,他该尽的孝也让自已也能想的过去,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去。只是父亲走后,也将弟弟的活泼和妹妹的调皮一并带走了,他清晰的记着,从那以后,家里没了孩子们的打闹,沒了小孩子们的争吵,更没了往日的笑声。</h3><h3><br></h3><h3>照片上的弟弟,当年还不到九岁,看着又瘦又小,可怜的弟弟自从父亲过世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除了上学,在家的日子里总是沉默寡言,跟着自己忙农活儿,只有和背娄差不多高的个子,背上背娄背苞谷,背土豆,背他力所能极的农活儿,那只能看见背娄看不见人的背影,那一张张画面,都像烙画般烙在袁山的脑海里,好在弟弟的学习一直非常的好。</h3><h3><br></h3><h3>初中毕业的那一年,有一天,一脸笑容的袁川从学校回来,走到母亲炕前,正好碰见桂娥婶子给哥和母亲说,她的一个娘家侄女该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她想给哥提这门婚事,二十岁的袁山脸上露着一丝笑容,此时的家,已经不缺粮食了,他除了种自家的地,还种着袁福和袁贵叔两家的地,而且年年都有余粮,再也不用夹着袋子东家借苞谷,西家借麦子了。虽说娶媳妇需要钱,但他很自信,种这么多的地,这件事儿还是能应付得了的。</h3><h3><br></h3><h3>这个季节正是种回茬苞谷和黄豆的时间,兄妹三人一起在地里忙碌着,袁山突然想起来,午饭时袁川回家来的表情,这是多少年来,他第一次看到袁川开心的表情,他停下了手上的活儿,问袁川有什么事儿,弟弟始终说着没什么事儿,后来,袁溪才给他说,二哥不让她给你说,他考上了县城的高中,此刻的袁山幸福的竟然连一句话都没说,笑脸上流下了激动的泪水,缓了片刻,他对着袁川说,哥只是忙了庄稼,也沒顾着你上学的事儿,袁川,袁溪,你俩听着,什么事儿也不要多想,你们俩个唯一要做的就是念出成绩,日后能有出息,这就是咱家天大的喜事儿,你俩就是哥唯一的希望,袁川只说了一个″可"字,就被袁山顶了回去,别可了,有哥在,你俩就只管念书。</h3><h3><br></h3><h3>下午快收工时,他借口让弟妹二人先回了家,他自己在地头上坐着,要等天黑时去桂娥婶家里说说早上的话题,他思量着,袁川要去县城上学,袁溪又在读初中,眼下,又得年年借钱了,至于婚事儿,就先推掉吧,他给婶子说了袁川考学的事后,又让婶子过几天,等袁川袁溪都在家的时候,说是她提亲的事儿说晚了,她的侄女在前不久已经订婚了。</h3> <h3>看着妹妹掉了门牙的照片,不由得他又想着那又粘人又调皮的时候,总是依偎在父亲的怀里,每到过年时就缠着父亲给她买花布,好让母亲给她做和别的小姑娘同样的衣服,而在父亲走后的那个春节前,当别人家的小姑娘穿着新衣服来找她玩时,妹妹的眼神儿和表情,那是用针刺在心上的一幅图画,更让他愧疚的是,他给妹妹说,等明年过年时,哥哥也去给你买花布做衣服,而这个承诺直到四年后才做到,镜框前的袁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了他最不愿去忆起的"年"。</h3><h3><br></h3><h3>那时,为父亲办完后事,家里马上就快断粮了,母亲的残疾又无法出门,所有的事儿也只有袁川自己扛了,母亲让袁山腊月二十六,也就是明天,去三十多里地的舅家先借点粮食,因为路远,就让袁山吃过午饭再去,晚上在外婆家住一夜,隔天再回来,就在腊月二十五的晚上,袁山的舅舅很无奈的对媳妇说,他想去给姐姐家送点粮食,在那个家家都不宽裕的年代,她又能说什么呢!临出门时,媳妇还从箱子里拿出了最大的那张十块面值的钱,让他给外甥们买些年货,因为二十六正好是赶集的日子,天刚刚亮,他就出门了。</h3><h3><br></h3><h3>舅舅出现在袁山家门口时,他被亲情深深的感动着。</h3><h3><br></h3><h3>而,越是重感情,重亲情的人,越是走不出失去亲情的痛。</h3><h3><br></h3><h3>年三十的饭,是他硬憋着眼泪做好的,因为他现在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在他给父亲的牌位前献好了饭,再也无法忍住眼泪时,跑去屋后的厕所,一声不敢出的让泪水夺眶而出,待心情稍微平静点儿,才擦掉眼泪,用那扭曲的笑,喊弟弟妹妹都来吃饭,饭桌上的四双眼睛都红着,含着满满的泪水,谁也都不敢出声,那一桌年饭,吃的是什么菜,什么味儿,谁也不知道,唯一记着的是,再怎么痛,也别让眼泪引的一家人在这顿年饭桌上哭成一片,这顿年饭,是他一生中最难以下咽的饭菜。</h3><h3><br></h3><h3>镜框前站了许久的袁山,眼睛移开了照片。</h3><h3>(上集完)</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