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有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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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有雪來。

天上泠泠音，人间寂静影。岁末将近，回首又是一年。感怀之际，好在有雪作陪。昼可踏雪寻梅访暗香，观银装素裹，天地清寒；夜可围炉煮雪话家常，赏疏影胧月，飞霜清绝。初霁，望一派天地湛然；雪盛，立山间与梅白头；雪融，知世事漫随流水；雪尽，且自长歌待春归。若恰逢好梦初觉，取来把老藤椅，披件旧棉衣，庭院下坐赏清光万里天，看寒鸦戏水，鹤影徘徊。如此静好岁月，诚可叹：风花常有，而雪月不常有；雪月常有，最是一颗闲心难得。

也想那风雪夜归人，日暮时分，披一身霞烟，踏一路犬吠，走在阡陌纵横的村庄间。青山遥遥，北风呼啸，有雪花跌碎在脸上，凝成眉间一点霜。待他推门入室，抖落一身浴雪。小轩窗，漏月光，遂点青灯，生红火，围炉拥衾，听雪入眠。明朝事自有天安排。如此，雪只是雪，而他且自走自路，居陋室，布衣蔬食，不惧不忧。这，也不失为另一番清朗之境。

落雪天，还能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呢？或拥炉泛舟，观镜湖空濛；或虚室余闲，温一杯绿蚁新醅；或以陈雪煮茶，寄一片冰心高洁；或提灯披裘，访一知己神交；再不然，便枕一梦黄粱，大忘今夕何年……不急，再给点时间，你亦有自己的风花、雪月。

崇祯五年十二月，江南大雪，风烟抹净，西湖亦是人鸟声俱绝，寂寞得很。此时独有一介孤舟，游于茫茫水天之间，舟中人不过两三粒而已。何人？因何至此？天寒地冻，有甚么可看的呢？噢，原来是那逍遥张岱，携了童子二人，浴雪泛舟。正值初霁，天色空明，粒粒飞花，落舟中、湖中、亭中，他三人眼中。虽冷，却是妙境。

素来喜西湖者，非一时，非一人。但论冒雪泛舟，张岱是头一个。惭愧惭愧。世间大梦一场，万般滋味，自有痴人尝。但于他跟前，谁敢说梦？天清水寒，只当上下一白，烟波飞雪，就作雾里看花。浪漫至此，人生不配有憾事。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问刘十九》

天将暮，雪乱舞，夜归人三步作两步。朋友，你此时身在何处？我新酿了米酒，还燃起了小小的红泥火炉。火光照亮寒屋，酒香弥漫四处。如今我已将杯盏洗净，伏在这围炉边，却不愿做个孤独的醉鬼。

来我家喝杯暖酒吧，趁夜色未央，趁大雪未落。让我们二人对坐，两三低语也罢，无言最好。毕竟世间无奈大多都说不出口。如今有幸与你同桌共饮，已是花光此生所有运气。

想到这里，不禁心有戚戚。世上有几个刘十九，又有几个白居易？现代人多爱逞口舌之快。人人都会说漂亮话，人人也知它真假。山盟海誓终究浅薄，肺腑之言也一股子腥味，倒真是不如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来得实在。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讲到妙玉请钗黛二人到栊翠庵喝体己茶。黛玉刚饮下，便觉得这茶“轻浮无比”，于是问：这是雨水煮的吧？妙玉反倒嗤笑一声说：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原来这是她五年前从梅花上收来的雪水，一直舍不得吃。

一般清意味，料少人得知。你有花间一壶酒，我有梅下一碗茶。落雪天里，红颜白发，人茶双清。一个会取梅花雪水作茶的女子，世难容，世难容。

有一年，会稽山下了场大雪。失眠的王子猷，喝了酒还不够，忽来兴致，竞披蓑泛舟，冒雪寻访好友戴安道。走了一夜才至戴家，此时却不见他登门拜访。来都来了，为何不登？答：我本就是一时兴起，如今兴致没了，有什么非见不可？说罢转身归去。

魏晋风度，当是如此。随心所欲，亦点到为止。很多人一辈子差的就是这个转身。但凡遇事，不顾一切也要问个结果；但凡对人，一往情深也只求得个寂寞。殊知君子之交应如静水流深，对人且说三分话，用三分情。相思不必尽情，有情不必终老。王子猷雪夜访戴，船走了一夜，自有珍重在其间。

   是夜，有雪折竹，有月扶星。酒过七盏后，睡意绵绵。剪灯花，拥旧衾，遥想悠悠半世，竟如过眼烟尘，终是空枕画蝶，南柯一梦。

可惜梦也无着。只记——

少时赏雪琼楼上，暮色温如酒，飞雪似杨花，赏雪不见雪之态，看景亦看眼前人；中年赏雪孤江边，两三冰火，几缕愁眠，孤标傲世有谁怜？轻舟人去远，回首芦花悲；暮年赏雪旧庭前，风一更，雪一更，云卷残帘，吹冷水仙。天不老，情难绝，白头鸳鸯正游园，谁家孤鸿踏雪边？ 

年年岁岁雪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张岱湖心亭赏雪，五十年流光也看饱，此为一痴；白居易备炉火新酒待刘十九，此为一闲；王子猷雪夜访戴兴尽而返，此为一潇洒；妙玉取花间雪以烹茶，此为一高洁；吾雪夜一梦浮生，笙歌影里，空向月中归，此为人生幻化，终归空无。

是故天降大雪，人间各自隐晦，各自皎洁。凛凛冷风中，雪知我心，我知雪意，又何足与外人道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