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红萝卜

吴鹏

　　老家的萝卜叫平林红萝卜或石头湾红萝卜，在方圆百十里算得是“驰名品牌”。
之所以“大名鼎鼎”，主要基于三点：一是历史悠久。湾里老人只知道祖祖辈辈就种这个，《广水年鉴》、《湖北蔬菜品种志》也只说“种植历史悠久”，究竟有多少年头，无考。二是品种奇特。老家红萝卜，红皮、白质、桃状，微辛而甘，亦菜亦果，每个小则半斤，大则一两斤。与近色的樱桃萝卜、东北红萝卜相比，实不忍较之以西施与东施，否则既有亵渎他人乡情之感，又有王婆卖瓜之嫌。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照照面、过过招，高低立现。三是习性孤傲。此物只长于老家涢水东岸不足十里的狭长河畈地，红寨、李畈、土滩埔、菜畈、李桥5村各占一块，面积不过千余亩。有羡慕者曾引种他处，无收；即便是西渡过河，就一水之隔，也成橘枳之变，无人能解。由此，我确信植物世界也有“忠贞之士”。
老家人对红萝卜的感情是复杂的，虽千言万语不足道，但亦可一言以蔽之：爱恨交加！
爱是多方面的，大爱有三：
一则长脸面。一拉起话来，外乡人不无羡慕地说，你们那儿好啊，有红萝卜。于是，老家人的优越感便油然而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每逢收获萝卜的季节，就会有许多外地人来捡拔剩的小萝卜或是裂口的次品萝卜，也有的给老家人帮工拔萝卜，然后装一些萝卜或萝卜缨子作为报酬。这时老家人会很怜悯地说：“多装点，你们那儿咋就这么遭孽呢？！”除了穷苦的乡里乡亲外，也还有“大人物”青睐老家红萝卜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省里一位领导不知怎的看上了家乡红萝卜，好一通夸赞。听话者听音，下面的人立码忙乎起来，张罗着要给领导弄个500来斤。这数究竟是领导指示还是办事人员意思，不得而知。说也尴尬，那年红萝卜行情特别地走俏，领导漏音的时候，老家已差不多卖尽了，所剩只有一点做种的。办事的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求爷爷告奶奶的，好话说了一大堆。老家人拉不下情面，只得将种萝卜匀了200来斤。以后也有用红萝卜送礼的，据说还很受欢迎，这着实让老家人觉得光彩不少。
二则饱口福。老家红萝卜好吃看得见，这算作一条“公理”，绝非虚妄之辞。《广水年鉴》如是记载：“具有皮红且薄，质细无渣，水分充足的特点，以色白、味甜、质脆而著名，鲜食、腌食均佳。”如果再补上“眼福口福俱到，食用保健兼得”就更为妥帖。老家红萝卜是萝卜界的“美人”，如杨贵妃那种大牌，只缘一眼，便生不舍。吃有三法最为上乘：一是选2至3个六 七两的红萝卜，切成一公分左右厚块，配以2两左右猪座臀肉，用瓦罐装着放在柴火灶里慢煨，一餐饭熟，香气早已溢满全屋。二是将红萝卜切成细丝或细丁晒干，配以生姜丝、红辣椒以及食盐、香油，密封坛中，一两周即可食用，数月不败。三是选取小萝卜头，直接放入坛中用盐水腌泡，密封半月即可食用，生吃炒食皆宜，佐酒、解酒犹佳。以上滋味，只可品，不可道，任何形容，“一语即不中”。其他吃法，还有数种，窃认为皆不如以上有特点。而我最难忘的是，冬天去河西扒松毛，拔上两个红萝卜揣着，既饱肚，又解渴，滋味兼得苹果与土瓜之妙。只是那年头油水少，两个红萝卜下去，还是有些清肠寡肚的。要是象现在这样减肥，那就绝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曾经有人把老家的红萝卜拿去做研究，说是有抗癌作用。后来，我在省里的一家报纸上也看过此消息，当时还兴奋不已，觉得老家红萝卜有出头之日了。回家向父母说起，却不料得到的竟是一句淡淡回答：“萝卜进了城，药铺关了门，粗茶淡饭的，哪个长癌？”城里人眼中如此大的一个卖点和炒点，在老家人看来，却再也寻常不过，真不知该是欢喜还是怜惜？
三则挣“活钱”。无论是在队上还是“单干”，畈上的萝卜地都让老家人“活泛”不少。除自己食用外，老家的红萝卜每年还可以卖出不少。在生产队时，实行的是统收统购，每年可以卖出八百来块，这在当时算是巨款了，惹得没有畈地的生产队煞是眼红。从我记事时起，老家从未有过单身汉，哪怕是再不济的人家，也有姑娘愿意嫁过来。分了“单干”之后，每家都有一块畈地，每年也都有卖萝卜的收入。从最初几十块到现在数千块，中间虽起起落落，多多少少，但固定有这么一份，算得上家庭财政的经常性预算科目。老家人年过得怎么样，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萝卜的丰收与歉收。前年回老家，听说大涛家的萝卜卖了将近4万块，一湾人羡慕得不行。我见面后向大涛哥道喜，他呵呵一笑，拉过我的手和他的放在一起，我顿时无语。什么叫勤劳致富？这可能是我见过最鲜活的说明！
老家人对红萝卜的恨也有种种，但这恨是由爱而生的，多怨而少憎。大恨有二：
一恨种。老家红萝卜是如小姐般“富养”长大的。初秋，河畈地收了花生、芝麻之后，便急匆匆地下种了。此时正值老家少雨季节，播种之前，需要从河里挑水把地湿透，否则种子发芽生长都成问题。之后，得隔三差五地把地浇一遍，保持土壤湿润。好不容易盼出苗来，更得一两天喷洒一次。如此月余。那会儿正值“秋老虎”发威，正午骄阳似火，有如针扎，肩蹭破了，背晒爆了，浑身汗透，上气不接下气，双腿如灌铅一般，却还得躬身强项，从河里挑水上岸。我那时真恨死这萝卜了，脑海里不时闪过一幕幕奴隶劳动的场景。如果此时天空飘过一片云彩，挡一挡太阳，那便真的幸福极了！我有时突发奇想，这萝卜的红色该不是庄稼人的血汗浸染所成吧？！还有，拔草、散秧、打药，哪一件都不简单，桩桩费时费神费力，真个如养孩子一般。
二恨卖。老家红萝卜天生一幅“小姐样”，却生就一个“丫鬟”命——养得辛苦，嫁得糟糕！我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遭遇了。那时，生产队还没有完全“分单干”，但已经允许队员承包了。于是，父亲和另外3人共同承包了生产队里一块十几亩的萝卜地。为了表示支持，队上还特地批了几袋化肥。在那年头，用化肥种菜，甭提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那年，承包地的红萝卜大丰收，个头比任何年份都大，产量差不多翻了一番。队上的人说，这下我们几家要发财了。可结果萝卜卖不出去，更准确地说是不知道该卖到什么地方。国营蔬菜公司不收购个人产品，一大片萝卜就这样撂在地里无人问津。好不容易起早贪黑、东奔西跑地卖出一些，大致抵了个本钱，其余的都交公当了承包费，几家人的财富梦就此付之东流。
　　“分单干”之后，老家的红萝卜主要销往本镇的东部山区和邻镇的徐家河库区，也有小部分销往周边的随州、安陆、孝感等城市。虽然消费群体相对固定，但销售总有大小年之分，几十年来，概莫能外。看似有些规律，却很难把住“火候”。而一旦遭遇“小年”，老家人就如同掉进“冰窟窿”。
　　1990年腊月十几的样子，我随家人到长岭卖萝卜，就深切体会到这种“寒意”。晚上两点多的时候，我们把头天装好的萝卜搬上板车，总共两千多斤。父亲在前面拉，我们在后面推，沿着汉孟公路摸黑往前走。当时天寒地冻，北风呼啸，但我们一个个都累得汗流浃背，呼呼地喘着粗气。天刚麻麻亮，我们赶到了镇上。那时库区的船也陆陆续续地开过来了。那天行情特别不好，我们开价两分一斤都无人愿买，到后来只要有人搭话，多少都成，即便这样，临近中午的时候还有一小半没有卖出。正愁着，忽然间来了一个“大老板”，说要买两麻袋，而一麻袋有一百大几十斤。那人说，不称了，一袋2块钱。我们虽心有不甘，但也只好权当奉送了。不料那人说，他没带东西装，要我们将麻袋一块送给他。那会儿新麻袋2块钱一条，我家麻袋虽然不是新的，但要白送，自然不干。然后那人提出两袋加上5角，父亲犹豫了一会，同意了。没曾想，那人以命令的口吻要我们把萝卜送上船去。那一刹那，我突然爆发了，哭着对那人大吼起来，说不卖了，就是倒进水库也不卖了！父亲和那人一下子愣住了。回过神后，父亲一边安慰我，一边向那人赔着小心。那人口气也缓和了下来，说他一人搬不动，请我们帮帮忙。最后，还是父亲将萝卜背到了船上。那一刻，我泪水滚滚。
　　老家有“逢俏莫赶，逢滞莫丢”之说，哪年红萝卜走俏了，下年或下两年便准备怄气了。其实道理也简单，一走俏，种的就多了，而产量急增，物价必贱；或是碰巧哪年遭了冻害，萝卜大卖，而下年天气又好了，其它蔬菜也丰收了。就象押宝一样，老家人总希望自己押的是对的，或是象买彩票一般，寄希望能大中一回。反反复复、起起落落中，老家人倒也认命了。也曾有人心存不甘，雄心勃勃地成立合作社、销售公司，或是搞“订单蔬菜”之类，但终归热闹一阵，便风消云散、灰息火熄了。
　　去年腊月，我邀几个朋友回老家。在往河边走的时候，他们看见路边到处扔的都是红萝卜，可惜坏了，说这些萝卜要是摆在超市，那该如何如何。等走到河畈地时，他们更是目瞪口呆。竟有人在犁未收的萝卜地，也有人请机械在翻耕，一片片红彤彤的萝卜就这样翻起，又直接埋进了土里。朋友们一阵惊呼，说这么好的萝卜，为什么不卖啊？超市里块把钱一斤的萝卜完全没法比！朋友们拿出手机一通狂拍，说要回去好好宣传宣传。回城的时候，正好堂弟拖了一车红萝卜，我说要买一些送给朋友。堂弟说，买个什么？要多少直管拿！他说，今年的萝卜角把钱一斤还不好卖，从地里拔起来还不够工钱，运到城里还不够油钱，有这工夫，出去打一天工赚得还多些，他是这两天空着没事，才去拔了一些。朋友走的时候，一车拉了一大袋，他们象捡了宝似的一个劲道谢。年后，我问他们萝卜怎么样？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家把萝卜晒成了干片，现在还吃着，超级棒！我问他宣传得怎样了？他说告诉了好几个朋友，他们都愿意有机会尝一尝。我听了哈哈大笑，说这下老家的红萝卜有希望了，22世纪、至迟23世纪，准火！
　　也许等不到那时了，老家人的坚守开始一点点松动。几年前，已有人改种土豆或青皮长萝卜了，而且正在逐渐侵占红萝卜的“领地”。我这个不种田的“书呆子”，怎么看都觉着别扭，如鲠在喉——这景象如同孔乡传异教啊！
　　如今，父母年岁大了，我劝他们别再种萝卜了，他们一边应承着，一边又象是自言自语地说：“都种了一辈子了，哪能说丢就丢呢，还是少种一点吧”。而我自从离开了老家，就几乎不吃萝卜了。人问其故，我欲说还休，心里却早翻起一阵酸楚。

不求闻达，就这么低调！

奢华有内涵！

掩不住也！

什么半遮面来着？

写真！

原装，未整形！

与美颜相机无关！

有PK的没？

丢弃的红萝卜，心疼中……

这不算太惨的，毕竟还拔了些大的、好看的，有的年头，直接在地里给犁了！

长红萝卜的畈地，不足百顷！

收了这茬，就该种萝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