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br>家<br>朱东波/文<br>人人都有关于家的记忆,只是家的多彩和记忆的迥异,使每个人的心情百感魔变,各有各的爱恨或忧乐。所以,对于家的感念,又人人都是不一样的。我的家,好像一直就寄存在梦里,飘飘摇摇的,恍若一根拧进了魔力的看不见的绳子,始终远远近近的牵扯着我。对于家的印象或者说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我三周岁的前后。因为有一幅场景,始终顽固地驻守在我生命的根底,如同耳鼻一样,与我终生相伴。<br>——古镇上,一个东西走向的,狭长而又普通的临街小院,三间青门青框的土草堂深卧在后院里。后院比前院稍宽一些,偷偷朝南掉点肚子。院里有三棵树,是爷爷种的。南北最宽处是两棵本槐,槐花如茉莉一般荀白而细碎,染着微弱的清香。它的花期很长,总是接接连连地从夏一直开到深秋,然后便要吊挂出一兜一兜的槐豆子,盈着堂屋的门,蟹爪一样晃悠。对着东耳屋的窗台,是一棵老杏树,光鲜笔直的干,舒举着洋伞状的枝丫,趁着幽蓝的夜天,上悬一盘硕大而又金黄的月亮,心形的杏树叶子生得密密匝匝,如梦似幻地筛下一地斑驳的月光;树下立着一个女子,二十岁的样子,白皙得像个玉人儿,清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眼角宛如月牙儿,老是向下弯着笑,脸也是圆圆的,年画一样吉祥!她怀里抱个瘦弱的小男孩,俩人一起仰着脸,正探手去摘快要熟透的杏子,小院里不时地飞出一串串的笑——<br>女子是我的兰荣大姐,是堂姐;而那瘦弱的小男孩,便是三周岁的我。当时我想,大概这就是我生命中最早的、也是最清晰的一幅关于家的记忆。<br>随着渐渐的长大,玩童年,跑少年,苦成年,感不惑,一路韶华闪烁,陆续储存起许许多多关于家的印象。那些印象有苦涩的、甜蜜的,有寒冷的、温暖的,有欢乐的也有忧伤的,然而回过头去品味,它却无不是美好的。直到今天,少年时的家仍历历在目:她是冬天的早晨蜷缩在被窝里,母亲递给我的一个滚着蒸汽的热红芋;她是黄昏放学回来时,母亲端给我的全家唯一的一碗剩面条;她是朦胧的煤油灯下我甜甜的梦,是光影里母亲做针线时悠悠的儿歌!<br>记得在老家上高中的时候,我曾向母亲描述过我最早的记忆:槐豆、老屋、杏树和兰荣大姐,其实,那时老屋和树早已都不在了。<br>可奇怪的是,一个更久远的记忆,却时常游弋在我梦的最深处:那是一片人车喧嚣的市区,到处都是灰黑的煤烟,庞大的火车头吐着云堆在深深的地沟里咆哮;地沟坎上是一群灰头土脸的娃娃,他们不时地向沟里的火车投掷小石子,嘴里惊乍地喊着:特务!特务!我问母亲,为何我老是有这样一幅奇怪的梦境??母亲笑着告诉我:那不是梦,那就是淮南市的土坝孜,是你的出生地,那才是你的第一个家。我很惊讶:怎么可能,那时我才一周多?然而,七四年的一次淮南之行,准确地验证了我记忆的真实,它使我大为骇然!<br>要说对于家的观念有切实的感知,却是在九岁的时候。那是六八年的春天,刚上小学三年级的我,玩累了,玩饿了,便斜挎了书包,沿着灰暗而又破烂的老街,饥肠辘辘地跑回家去。正是烧晚饭的时辰,可一路上,几乎整条街都不见炊烟。我家里的锅灶一样是冰冷的,母亲的脸更冷,眼里蓄着深不可测的苦楚。我失望地撂下书包,径自上床睡觉;那时的孩子,大都很懂事。母亲坐在床头,用手抚摩着我的脸轻声说:睡吧,人是一盘磨,睡了就不饿!可是,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看着我的样子,母亲几次站起又坐下,最后,她再一次站起来,开始翻箱倒柜。终于,在红桐木箱子底的方形草纸盒里,抠出两粒菱角般大小的干瘪果子。果子上结了一身霉毛,母亲欣喜地拿掌心搓搓,然后塞到我嘴里。那一刻,它是何等的香甜?而我,又不舍得立即嚼碎咽下,便含着它,慢慢的化它,护着它,美悠悠地努力入梦。梦,渐渐地温馨,并伴些杂乱的声响,那声响搅动着我鬼魅一样的梦——在梦的边缘,隐约觉得,好像父亲回来了,和母亲愉快地说着话。朦朦胧胧地,屋子里的气息越来越好闻,随着一股清鲜的热浪扑来,母亲颤抖着手晃醒了我。快点儿,咱有吃的了!她激动地说。随之把一大截刚出锅的莲藕递到我面前。<br>……带着惺忪的睡意,我贪婪地吞食。而母亲却忘记了饿,她兴奋地掂起父亲长大的裤子,掉过头,把一节节藕咕咕咚咚地倒进团筐内,不停的感叹着:唉,天爷!分了四十多斤;天爷,一塘的莲藕,可是救了一条街几百家子人的命呀!<br>初春的夜,还很严寒,看着用冷水悉悉索索清洗满身塘泥的父亲,我有了儿时的第一次心疼和感恩,也第一次感知了家的不易。<br>不同的家变幻着不同的记忆,而情感却是相同的,都熏染着浓浓的父母的爱,都牵扯着我深深的眷恋。从五九年于淮南出生的第一个家,到六四年下放回小镇的第二个家(老家),还有八三年回城后于八公山东麓小姑山下的第三个家,无不浸润着我对家亲切而又美好的感受。在父母返城后的十余年里,每临春节,我的心便早早的飞去了淮南,飞进了小姑山下那四间青灰色的石头房子里。那年月,从阜阳去一趟淮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碰不巧路堵,过个颍河闸,都需半时间天。尽管如此,我仍痴心不改:不管是天寒地冻,或是风雪交加,我都会带着妻子女儿,顶着寒风,趟着冰雪回归春节,回归我心中的家。记得有一年,到了小姑山下,蹅着厚厚的积雪过铁道的时候,妻的鞋跟崴掉了,难为得她含着泪对我说:天底下就你景年!<br>每次听了她的唠叨,我总会想:不景年节,怎能知晓家的意义?不团不聚,又怎能体会亲情的温暖?一个人没有家,或有家不能回家,那他的思念和灵魂该皈依何方?那该是人世间怎样的悲哀?!<br>能够轻松而又方便地回家,是在两千年后的最近十年。因父母厌倦了城里生活,又加之对故土和故人的思念,便回了家乡的小镇定居。小镇离阜阳城四十五公里,操一辆摩托,我可谓来去自由,往返等闲了!<br>家不再遥远,真是一种幸运;随时可以回家,更是一种幸福;常和父母促膝,如同唱歌一样快乐,还有那份温馨和闲静。不管带着多少烦恼和不适,多少疲累和伤痛,一进久违的家门,轻轻喊一声妈,不适的,瞬间瓦解,美好的,扑面而来,令我如沐春风。这就是家亘古而又隽永的魅力所在!<br>其实这种感受,兰荣大姐要比我更深切,她六十岁上,伯父伯母就不在了。再来小镇走娘家的时候,她的目光就显得突然地无着了。渐渐地,不知从哪一天起,兰荣大姐就改了路径,开始先到我家来。而父亲母亲,也都是过来人,是家族中仅余的一双老人,他俩更能体会晚辈的依附,因而,也就更加精心地呵护着这份情感。总是在不经意的早晨,时常地就能听见,老宅门前有人深情地问:又来了,兰荣!而兰荣大姐总会很自然地回道:嗯,来啦!来看看娘!说着笑着,便急迫地走进门来。而一听到兰荣大姐的声音,母亲也不管在干啥,总会赶忙丢下手里的活计,脸上笑的暖暖的,从堂屋里迎出来。多少回返家,进院子的时候,几乎都能看见母亲跟兰荣大姐的笑脸,他俩总有叙不完的话。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近十年来,我弟兄姊妹五个加在一起,也没有兰荣大姐陪伴父母的日子多。<br>这一份份岁月的珍藏版,每每想起来,无不叫我在深深的眷恋中一次次地怀想,一次次地品味着重新备份,小心地储存。<br>最让我难忘而又经典的一回,大概是二零零九年的中秋:那天早晨,我是闻着地锅里的馍香醒来的,窗外阳光媚丽,院里鸟鸣悦耳,母亲站在我床前,眼角挂着世界上最美的笑:你醒了?唉!五十岁的人了,连被子都领不住,一夜给你盖了好几回。起来,吃饭了!——那一刻,我沉醉了。为记下那份感触,我迅即拿手机写下一绝:白发盈盈睡去迟/一窗灯影似儿时/归来好梦依如旧/几度床前梦不知/。<br>家是什么?是依恋?是亲情?是牵挂?或是港湾?我一直在思索,家是个包容性很博大的概念,不是几个现象或几句话就可以涵盖的。然而,当品味过无数次关于家的感受之后,我终于慢慢悟出它的真谛来——其实很简单:家就是父母!父母在哪,哪里就是你的家。<br>因而,我便有了一些感想和冲动,想把这些感触记录下来,送给我的兄弟姐妹和朋友们,或者更多的人,来共同分享我的这份感悟,顺便再提醒一句:不单单过节,平常时候,也不要忘了回家!<br>时光无情,挽留不得;人间有情,父母为家。年迈的父母一天天老去,也许他们的臂弯不再那么温暖,也许他们做的饭菜不再那么香甜,可是,只要父母在,你的家就在。如果有一天父母不在了,你的家也就永远地消失了!你的思念,你的依托将再也无家可归。而你自己营造的所谓的家,永远都不可能呵护你自己;她只属于你的儿女。<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