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父亲一直为我们这个家而劳累,结满老茧的手常年劳作不休,家里总是有他锯不完的木头、做不完的农具、干不完的农活。从我记事开始,找父亲的人很多,有来理发的、给农具钻窟窿的、修铁锹把的、刻章子的,甚至还有眼睛里掉进东西的、邀请去裁猪的、下洋芋粉的、盖房子的……就这样父亲成了村里最忙的人,也是人缘最好的人。而留在我记忆中关于父亲的故事,或许都浓缩在他钟爱的酒里。</h3> <h3> 父亲的酒一直放在桌子上,在他忙碌之余总会扭开瓶盖扬起脖子长长地饮上一气,然后他的身影一闪而过,奔出屋外,继续着他手中永远也忙不完的事情。而我总会静静地看着父亲的酒瓶子里那纯净的液体一天天地下沉,直到空无。然后新的酒瓶又会站立在我的目光里,让我在心里铭记那纯净的液体如沙漏般继续下沉……
</h3><h3> 在我小时候的心目中,父亲是山,也是“英雄”,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找他,不然为什么他会做那么多的事,至少他是“厉害”的人。后来,我也想变成“厉害”的人,为了给弟弟证明我的能耐,也为了赢得他对我的欣赏,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拿起父亲的酒,一口口地喝起来,我觉得我也在天地间站立起来了。一阵阵后,跟随村里的伙伴们一路奔跑在尘土飞扬的巷道里,感觉我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拖住了,我喊着弟弟和伙伴们的名字,让他们等等我,然而我看到的是他们模糊的身影远去了,我摊倒在了墙根下……自那以后,我知道了父亲的酒 是会醉人的。</h3> <h3> 我十一岁那年,班里有个同学叫王胜(化名),他个子很矮小,经常穿一件宽裆裤,双手插在裤兜里,也许也自认为是街上人,平时总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谁都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父亲竟然把自己吊死在了牛圈里,一时间震惊了乡村四野,有人惊叹,有人惋惜,有人怜悯,有人不解……听邻里人说,作为农家人,他家里粮食不少,还养着一圈牛,日子也很殷实,为啥还要选择这样的死去!也有人说,王胜父亲的口头禅是“不得活了,不得活了!”每次说话的开头语都是“不得活了”,而今真的“不得活了!”那天,父亲回来得很晚,也不知道在哪里喝醉了。晚上父亲的叹息声不断,半夜的时候,父亲给我和弟弟语重心长的说:“王胜的父亲上吊了,你们知道了吧?为啥要上吊,就是生活艰难,你们要好好念书,才能有好出路。”想起同学父亲的离去,听着父亲的叹息声,我泪流满面。</h3> <h3> 自那以后,父亲的叹息声越来越多,有时被父亲长长的叹息声从睡梦中惊醒,那声音好似来自远古,又回归远古。我也慢慢读懂了父亲的叹息,这叹息是生活的百般艰难、是父亲逐渐老去的现实以及对未来无限的忧虑共同带来的,我曾经也为这苍老而悠长的叹息而反感过,也为父亲一些不经意的言论所不啻过,我也知道眼前的父亲已不再是当年我记忆最深刻的38岁时的父亲,我身边的父亲已不再是夏日里那个能扛着如山重的装满麦田架子车的汉子,我看到的父亲已不再是当年身手敏捷的能爬到大树顶上樵树的那个人。<br></h3> <h3> 转眼间,我要去省城读书了,临走的前一天,父亲和几个姨夫相聚在一起,也算是一次关于我的郑重的告别,也是对多年亲戚热心帮助我完成高中学业的感谢。捧起的酒杯中有酸楚也有欢喜,但更多的是无尽的辛酸,因为我深深地懂得这一路走来的艰难和不易。酒到酣处,相比几个姨夫而言父亲要年长些,也不胜酒力,谈笑间已是人到半醉,言语颇多。突然父亲想到我明天要去兰州,就随口问道:“兰州是往上走还是往下走?”我听到后惊讶到伸直了身子,我不敢相信父亲竟然当着这么多的亲戚问了这么一个低级的问题,我知道他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但是我确实没想到他竟然不知道只有两个多小时车程的兰州在哪个方位?二姨夫当时说:“当然往上走,往北兰州往南天水,你不知道?!”那一刻,我从心底里感到父亲老了,父亲在长年累月的岁月里消耗了自己的所有,一句话背后是无限的悲凉,无限的感慨,我看着远方,想着自己将要求学的地方,那一刻我泪眼朦胧,思绪纷飞。我也感到了自己所肩负的家庭的命运,父亲的变老意味着儿女的站立,我必将要走好这一路,无论风霜雪雨。<br></h3> <h3> 每年过年回老家,我会带上几瓶酒,父亲依然欣然地泯着烈酒,每一口是那样的彻底、那样的无畏、那样的决然,父亲的话少了,找父亲的人少了,父亲能干的活少了,父亲出门干活的机会也少了,唯有那一瓶瓶酒如当年一样,站立在桌上,等候着一位老者的“检阅”。
父亲的酒,醉倒了时光,醉倒了岁月。<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