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折

好了好了好了

“兰花指捻红尘似水，三尺红台万事入歌垂”    虽是晚唐，长安城仍是很繁华。城北有一个戏台子，每日都有许多民众去那处听戏。久了，便识得在那处耍木偶的老翁了。     那老翁自称师承江南名角儿。却只会寥寥几句唱腔。每日吟唱，初听倒新奇的很，听久了便觉得腻味了。故那老翁唱了好几日才收得几枚铜板子。有时走了运，碰上几位达官贵人，便能收获几粒碎银子。他平日得的铜板子只够在小摊上买几个果腹胡饼，若想吃些好的，那可远远不够。但他每每得了碎银子，却又不买佳肴，那些碎银子他都用于买丝绢之类的来养护他那最宝贝的木偶。      那木偶着实精致的很，用白杨木制成，二尺来长，脸蛋儿漆成了漂亮的粉红色，一点微微勾起的嫣红朱唇，一双黛黑眼眸，面上画着现今长安最时兴的妆容，眉心花钿挑的极是精巧，让许多姑娘看直了眼，木偶头上别了支红琉璃镶珍珠金丝钗，足蹬绣了绣球花的绣鞋，身着一袭罩了刺绣金缕梅鹅黄半臂的红萝石榴裙，臂弯挽着条银绣云纹的藏青披帛。一身行头虽皆是小件儿，但都精巧的很。一看就是花了不少银两置办的，虽有些陈旧，但仍是很齐整，定是极为用心养护的。       老翁唱罢，见面前布兜中只有两枚铜钱，不由长叹一身，弯腰将铜板拾了，揣入袖中，又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白丝帕，细细拭去木偶脸上灰尘，再用他那粗短的手指理顺木偶的衣裳，他用一种慈爱的目光看了木偶半晌，正准备收了木偶，不远处忽地想起了脆生生的童音    “阿爹，那木偶好生漂亮！兰儿想要！”    老翁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他上次被人驱至此处，便是因为那县令的千金看上了他的木偶，他不愿将其卖给县令，便被恼羞成怒的县令勒令带着木偶离开家乡，他一路辗转了数月才到了长安。难道才待了不足半载，又要走了么？      “好，兰儿和你娘在这儿呆着，阿爹替你去买了这木偶来耍。”       老翁抬头，见一魁梧大汉朝他走来，拎了个看起来沉甸甸的钱袋子。大汉走到老翁面前，从钱袋里掏出二两银子，趾高气扬地掷到老翁脚边的布兜中。       “老头，你这木偶我要了。”      “大人，我这木偶不卖！”      “呦呵，二两银子还嫌少了不是？我告诉你，就你这破木偶，一两银子都不值！”      那汉子要求被拒，顿时恼了，他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木偶，       “我再加一贯钱，这木偶，我要了。”       “这木偶，不卖。”       “好……好……”那汉子气得满面通红，指着老翁的手颤抖着，“你给我等着！”汉子从布兜中捞起二两银子，愤愤拂袖离去。      果不其然，第二日，老翁再去唱戏时，那大汉带了一队官吏来了，“诺，就是那老头，未上报就在此处私唱做买卖。”     结果，老翁又被那些官吏勒令离开长安。   “哎，又连累你和我一起奔波罗。”老翁苦笑着摇摇头，轻轻拍了拍装木偶的袋子。    老翁本欲赴汴京寻旧友，却在半路染了风寒，病倒了，他栖身于一座破败的土地庙中。正值隆冬，外面下起了大雪，雪越落越大。    “唱……咳咳…唱别久悲…咳咳…不成…咳咳咳咳…不成悲，十分…咳咳咳咳…尽成灰…咳咳咳咳咳…”他的病又重了，连一句完整的戏词都唱不出来了。老翁蜷缩在土地庙不漏风的一个角落，用庙中堆积的柴草生了火，还有五里路就是汴京了，老翁从怀中摸出仅剩一只胡饼，分成两半，将壶中冻成冰的水靠在火上化了，就着吃了。    夜深了，火也快熄了，老翁歇息了，但他睡得极是不安稳，他将自己身上的破衣裳裹得紧紧的，贴着火堆睡着，但仍在瑟瑟发抖。     老翁睡了，木偶仍醒着，她自一块木头时便有了灵识，她睁眼的第一幕便是老翁红肿着眼睛细细雕出她五官的模样，她记得，她双眼上色的那一日也是极寒的，墨都冻上了，老翁将笔含在口中，化了墨汁儿，这才上了色，。老翁笑的很开心，咧着被墨汁染的乌黑的嘴，眼里闪着细碎的泪花儿。     她都记着。    “咳咳…”老翁的咳嗽声又断断续续想起，木偶望着老翁冻的青白的脸与乌青的嘴唇，她心中一阵难受。这些年来，老翁一直过得很差，他当初用了所有积蓄添置了她一身行头。许多年来，有很多达官显贵的夫人和千金看上过她，甚至有人愿意用重金购她，但老翁拒绝舍她换荣华富贵。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老翁的咳声愈发急促，青白的脸上也因呼吸不畅而浮上一层薄红。天快亮了，火快灭了，只有几簇微弱的火仍跳着，不消片刻就会熄灭。庙外白雪纷飞，冷风刺骨，若没了火，老翁那羸弱的身子是撑不过今晚的。         她下定决心，纵身跃入火中。       “你护我周全这么多年，让我来暖你一次吧！”       火苗撩燃了她的罗裙，她的绣鞋，洗噬了她生命力的火堆一下子燃得旺起来，她在燃尽前看了老翁最后一眼，被暖和到的老翁脸色稍缓，漏出些许笑意。       天亮了，老翁带着满脸泪痕醒来。       他梦到了亡去的妻女。        他与妻子当初在戏班子里识得，妻唱青衣，他唱小生。后来，妻爱上了他，他恰也对妻情愫暗生了多年。郎有情妾有意，戏班子里的老板也是个好人，随了一笔钱便让他们成亲了。在大喜之日，他们携手在屋前栽了株白杨。婚后，二人恩爱的很，共育了一玲珑可爱的女儿。三口之家过的虽不富裕，却很是温馨。         但好景不长，几年后闹了瘟疫。在外地谋生的他逃过一劫，留在家乡的妻女却染了病，半月后，当他归家时，见到的是横尸遍地，他推开家门，见妻搂着女儿，躺在床上，如数睡了般。女儿的手中还攥着他在女儿六岁生辰时送她的红琉璃镶珍珠金丝钗。         他跪在床边痛哭了许久，最后在白杨树下葬了妻儿。         他伐了门前的白杨，照妻的模样雕了只木偶，边刻边哭，泪眼婆娑，手指划伤了数次，鲜血淋漓。他给木偶编上了妻最喜爱的发样，别上了那只珠钗。       老翁醒来后没见到木偶，发疯似的四处寻。最后，在那堆灰烬中扒拉出一只金丝钗。他如几十年那样，捧着金钗痛哭流涕，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唱       “愿…愿谁记得…谁，最…好的…年岁…”        他会很多戏词，但妻女亡去后，他便只唱这几句了。        这是他亡妻最爱的戏。         庙外，风雪停了。老翁将灰烬收入装木偶的布袋中，将珠钗用丝帕包好贴身放入怀中，孓然一身再踏上了去汴京的路。临行前长叹一句         “风雪寒夜炭火暖，孓然余生却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