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洁

晚上梦到父亲，没有见到他的人，只有他留给我的三本书，不记得是什么样的书，翻到第三本发现有一个非常旧的厚厚的信封，写着“致女儿”，打开来有几张儿时的照片……顿时惊醒过来，泪水慢慢滑落到枕头上，剩下是凉凉的感觉：父亲和我真的是隔在两个世界了

父亲去年走的。凌晨三点接到哥哥的电话，我就意识到一定是父亲出事了。听说他突然咳血，一口气没上来，就这样走了——我倒觉得这样挺好，不用再遭受肉体上的痛苦：走前相当一段时间，他呼吸困难已经非常严重以致不能平躺，也吃不了什么东西；母亲也终于不用再24小时陪在父亲的床边……

父亲兄弟姐妹五个，他排行老四，前面有一姐两哥，他们都上了大学，算是知识份子，要么在研究所搞研究，要么是学校的老师。父亲家境并不好，小时候要编草鞋帮助家里，加上他小时候比较淘气，所以他只上到中专，很早就出来工作当了工人——可是，父亲是极其聪明且心灵手巧的人。做过木工、铸工，好多技能都靠自学。我们家的全套家具，包括沙发、床、衣柜、餐桌、椅子、板凳全是他亲手做的，大部分到现在还在用着。木工铸造所用图纸都是他自己手绘，标注尺寸以及说明文字全部用的是仿宋体，工工整整就像模子刻出来的。原来南航学校大门口挂着的大木头牌子就是父亲做的，放了好多年。小时候，我和哥哥的很多玩具也是父亲做的。他做事情一丝不苟，非常专注认真。小时候的我很喜欢看父亲做活，尤其是木工，看着他使用各种各样的工具：测量的、画墨线的、锯子、刨子，再到砂纸打磨。我蹲在一边，给他递工具，或者帮他把小钉子提前放好……以前卷笔刀削笔很容易断芯，我们家都是用小刨子削笔，不断芯，还好看。我上小学就学会使用刨子削笔了，至今我还保留着那个小刨子……

大伯，二伯，父亲

大姑，父亲，大姑夫

父亲年青时也是个帅哥

父亲兄弟三家合影：我快两岁了，坐在妈妈的腿上，哥哥站在我的左边。大伯家三个闺女，二伯家三个小子（这时，最小的雪萍和杰杰还没有出生呢）

大概是我上初一的时候？在大姑的力荐下（姑姑已在深圳呆了一段时间，帮一个个体小老板搞镀膜厂），父亲带着哥哥第一次去了深圳——这一去就是10年

父亲算是下海去深圳打工的第一批人了。那应该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候，一个月能挣到3000多（原单位大概也就几百元工资），开始他还办理停薪留职，后来总有人表示不满，父亲干脆就辞职了——那个年代办理辞职，扔掉自己的铁饭碗真的很需要勇气，尤其南航还算是个不错的单位。

此后，父亲只有每年春节回来。暑假，我们去深圳看他，他会挤出时间来带着我们在深圳四处转转：锦绣中华，世界之窗，大梅沙，小梅沙，中英街……大梅沙小梅沙是我头一次见到的大海

照片上留下的是父亲灿烂的笑容。可是现在回想父亲独自一人在深圳打工的那十年，他是怎样熬过来的？最开始在一个小型镀膜厂，和工人们住在一起，铁皮房子挤满了上下铺，等我们要过去时，老板给了一间小办公室给我们一家临时住，我还记得晚上只能在水房里用水桶装水洗澡，没有窗帘，就关了灯摸黑洗……后来换了一家大点儿的公司，给了一个单间，大概七八平米，有公用的厕所浴室，算是条件好了一点，但无论如何都不是家

这是大学毕业那年在深圳与父亲的合影

大学时我在北京，母亲在南昌，父亲在深圳，我每周都会给父母写一封信，用复写纸写的一式两份，然后每周都可以收到父亲母亲两人的回信——那是我们最亲密无间的时候

坐在父母腿上的小姑娘是父亲在深圳打工时结交的一个朋友的私生女，那个朋友离婚后又没有被小姑娘妈妈的家人接受，于是委托给父亲帮忙照管一下。小姑娘10个月大时来我们家，那会儿我和哥哥都没有成家，所以父亲母亲特别亲小姑娘，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孙女对待。头一两年，小姑娘的父亲还会寄些生活费，但很快就失联了，直到好几年之后才听说那个朋友被骗得倾家荡产，没法给生活费，于是就失联了——然而，父亲母亲一如既往地亲小姑娘，直到小姑娘到小学三年级，终于联系上小姑娘的亲生母亲，然后全家人一起开车把小姑娘送还给她母亲。父亲母亲总是很想念小姑娘，开始会定期联系小姑娘的家人希望能听听小姑娘的声音，可惜她妈妈大概是害怕我的父母会和她要抚养费，所以联系非常不顺，慢慢也就不联系了……对此，父亲母亲倒从没后悔过，仍然念叨着等小姑娘长大独立了，也许还能再见面——可惜，父亲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

我和老公1999年相识，认识两个月去海南到了“天涯海角”，认识三个月领证——海南算是我们的福地。2017年春节，我们终于有机会带着我的父亲母亲一起去了趟海南：这是我们第一次带着他俩一起出来旅游——父亲总是忙于工作，我真想对他说：爸，别那么操心了，歇一歇，公司交给哥哥吧，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他却总是放心不下……这竟成了唯一的一次我带着他俩在一起的旅游

父亲母亲都已苍老，尤其是父亲，早早就满头白发了。在深圳那几年，他还会定期去染发，回老家后就不怎么染发了，满头银发，也不怎么打理，显得有些邋遢——去海南之前，公司出了点问题，父亲并不太开心，不过拍照时，他会尽量配合。好希望他俩不要再那样操劳，就这样开开心心多好！

小时候，父亲带着我和哥哥每天晨跑锻炼；玩各种球类：篮球足球排球；大大小小的哑铃是父亲自己铸造的；他还做了个“康乐棋”，是每年夏天乘凉时大人们的玩具，吸引了一大群人围观；哦，说到夏天，每年暑假，父亲都会带着我和哥哥骑车去河里游泳，那会儿也没有防晒的概念，所以我和哥哥总是要脱一层皮，然后就跟黑煤球似的——父亲教会了我游泳，也让我从小就喜欢上了体育运动，从小学到高中我都参加了学校的排球队……

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工作后安装了电话机，再后来有了手机，我们之间不再书信……

父亲带着哥哥办了个公司，很是吃力，有几次甚至到了要关门的地步，父亲愣是咬牙挺过来了——我觉得他技术没问题，主要是不善于和人打交道：对外人过于轻信，对自己人又要求过于严苛……慢慢我们之间有了隔阂——大概是因为我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不会再对父母言听计从了。其实何必要这样为难自己强撑下去呢？为了公司，父亲真的是在没日没夜地操心劳作——我问他为啥要这样操劳，他说放心不下哥哥和孙子，总想自己拼出一块天地传给他们——对于哥哥，父亲总是心存遗憾。他曾和我说，哥哥小时候也是很聪明的孩子，非常调皮，有次他玩耍碰到了路边停着的一辆车，被车主看到说了几句，其实没啥损害，但父亲觉得脸上挂不住就狠狠揍了哥哥一顿，从那之后哥哥就没有以前活泼了，父亲很后悔，但一切无法挽回。我倒觉得哥哥自有他的长处，他很有韧性，做什么事情都会尽力而为。他复读了一年，仍然只上了大专，但最后可以拿到奖学金；工作去的一个比较大规模的老工厂，哥哥认真专研技术，而且老实本分，所以挺受重用的，只是父亲觉得那个老厂子走下坡路没有前途，就让我哥下岗了。再后来我哥卖保险、卖房子，其实也都很努力，也取得了一点儿成绩，只是这成绩都不被父亲认可……哥哥两次婚姻的失败，也是和父亲母亲的过多干涉分不开的——我庆幸我在18岁考上大学就离开了父母，当然，由于我学习比较好，所以父母给了我更多的信任和自由。我曾反复劝说过父亲母亲，不要再干涉哥哥，应该让他自己出去闯荡一下，受苦受累锻炼一下就好了，但是……

我学医是父亲的缘故。父亲说他小时候一场重病，送到医院，幸亏一位医生收留了他，加床为他诊治，父亲这才熬过来。所以他给我的名字里有个“洁”，就是希望我将来学医——高中我最擅长的科目是数理化，最害怕记忆背诵的东西，周围的亲戚朋友也没有一个和医有关，所以我一直对医学毫无兴趣。但到填写志愿的那天，我莫名其妙地就坚定地报了医学院校，其实那会儿父亲不在身边，也不那么坚持让我学医——

然而，我学了医却对自己的父母没任何好处。父亲在2012年发现肾癌，我反复劝说他来北京手术治疗，他就是不肯，缘由是不想麻烦我，其实是舍不得放下公司……5年之后出现了肺转移，我坚持让他来北京，我陪着他去肿瘤医院找专家看，满以为可以有靶向药控制病情的发展，文献报到生存期还是挺长的——然而，父亲肾功能突然恶化，无法开始使用靶向药：唉，他糖尿病10余年，告诉他要好好监测血糖控制血糖，可他就是不听——

我们之间的隔阂在他来北京的那段时间并没有消除，我感觉他实在太固执了，我只能尊重他的选择。之后我又回过两次家，父亲的体质很差了，基本都是卧床，醒着的时候就开着电视，声音很大。有次，他把哥哥、我和老公叫过来，我以为他要向我们交代后事，怎知他就开始说哥哥各方面的问题，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制止他再继续下去——之后，我就再没和他深谈过……

父亲就那样走了，他有不少遗憾吧，他后来总后悔辞职的事，因为生病花了很多钱，尽管我多次和他说，钱的事不用他操心，我们还负担得起，可是在他内心还是放不下，他大概觉得自己很失败……

父亲的葬礼上，我没有哭得死去活来，大概是有些生疏和隔阂的关系？我不知道，也许是见过太多死亡的情景，并不觉得需要伪装出那么深刻的悲痛。父亲生前多次说过不要仪式，不要保留骨灰——我们选择了很简单的仪式，除了住在附近的大伯一家人，没有告诉更多的亲戚朋友；骨灰还是暂时保留下来了，想着等母亲走的时候能够把他们合在一起。幸好，父亲生前养了一只大黑狗还可以继续陪伴着母亲……

回想父亲这平凡的一生啊，到底没有达到他所期望的“达贵”——但是，我总会时不时地想念起他，想起我们小时候他陪着我们锻炼身体，想着他做活时专注认真的样子，想起他曾独自带着幼小的我去株洲出差，想起他带着我们一家人在八十年代初来北京旅游，想起他在深圳那辛辛苦苦的十年，想起他粗糙有力的手，想着他的声音，甚至会想起他身上的烟味……他最后那次来北京时对我说，有次他在外地出差突然看到一个姑娘的背影和我特像——我当时就是微笑着应了一声，差点儿就想说：爸，你知道吗，我也是，上次在路上看见有个老头的背影和你特像，我差点儿就跑过去说“爸，你来北京了咋没告诉我？”……

我突然意识到，尽管我们已分开这么长时间，尽管我们之间有这么多隔阂，我们却是如此之像：有些固执和倔强的性格，一丝不苟的做事态度，善良和同情心………

唉，父亲这辈子实在太操劳了！如果来世我们还能做父女，我希望你不要这么辛苦，能让我多伺候伺候你吗？也许你不会有这么多疾病，我们能够相伴更多时间，我也能有机会带着你和妈妈去更多地方走走看看吧！

真的想念你，父亲！谢谢你给我的所有一切！

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