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故事之一：血沃甘沟梁

海之夜雨

作者：陈爱国

军营故事之一：血沃甘沟梁
（陈爱国）
人生的记忆有时像梦一般遥远，有时又像山一般的沉重。
铁道兵是共和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兵种，逢山凿路，遇水架桥，为发展祖国铁路事业而转战南北。正如一位诗人所描写的：昨天还在金沙江畔，明天挺进大兴安岭，来不及弹去天山留下的尘土，又要启程奔赴东海之滨，要问铁道兵为祖国做了多少贡献，那就请你数一数天上有多少颗星星。的确，作为和平年代的一支工程部队，他们所经历的战斗，虽然没有台儿庄保卫战那样的惨烈，也没有坚守上甘岭那样的弥漫硝烟。然而，完全可以这样说，他们不仅用青春渲染着激情燃烧的岁月，更是用生命抒写着血与火洗礼的传说。
在辽西千里铁道线上有一座隧道，名曰甘沟梁隧道，隧道口的前面是一条狭长的河套，一条笔直的沙石公路从河套中央穿过，公路两旁当年铁道兵栽下的白杨树已经比脸盆口还要粗了，每当微风吹起，白杨树叶哗哗作响，与旁边咕咕流淌的小河一起韵声，仿佛是在向人们讲述着一段悲壮的故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一个初夏，铁道兵45团二营在此担负甘沟梁隧道进口的主攻任务，二营的五个连队连同朝阳兵团四个连队，总兵力达到一千有余。六、八、九连负责隧道开挖掘进，七连负责隧道混凝土衬砌，十连是个半机械化连队，负责小型机械的施工配属。那时候共和国还处在力不从心的年代，机械化程度很低，隧道掘进风枪打眼装药爆破，人工出砟，电瓶车牵引矿斗车运输。与甘沟梁隧道衔接的是一段沿着山边走行的很长很长的路基。路基在隧道端是一条曲线，路基的填方要用隧道出来的石砟填筑，正是由于机械化程度不高，电瓶车牵引的斗车出了隧道以后。要将砟倒在平地上，再用人工装到架子车上，一点点、一寸寸的沿着路基的方向推进，功效很低，速度极慢。二营有时因完不成施工进度目标而受到上级的批评。
二营长姓杨，可惜我已经记不住他的名字，但清楚的记得他戴着一副眼镜。技术主管姓于叫于文祥，毕业于天津铁路工程学校。为了提高工程进度，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沿着路基的轴线方向用落叶松圆木立出一个门字形的排架，在排架上间隔的铺上木板，再在木板上铺设钢轨，形成一条架空的运输通道。电瓶车牵引斗车出了隧道以后，停置于架空通道上向两边倒砟，砟从空中自然落下，省去了人工在平地上向前推移的缓慢方法。
经过几天的施工，空中通道形成了。说来也巧，就在空中通道形成的第二天上午，吴师长到工地视察，他在通道上走了一个来回后，对杨营长说：杨营长啊，你们做的是一个解决制约工程进度的办法，但是我看了一下排架，晃晃悠悠很不稳当，你们应当在排架两侧打上斜撑加固，以策安全，你们抓紧落实，我今天要去承德505开会，会后我要再来检查。说完吴市长坐上吉普车向承德方向驶去，车后尾带起的一股烟雾像一团团弹松的棉花。
就在吴师长离开工地的当天下午一场悲剧发生了。
一列电瓶车牵引七个斗车从隧道驶出，越过直线进入曲线的瞬间，几声咔嚓的巨响之后，电瓶车连通7个斗车以及每个斗车上站立的倒砟的战士，同时从空中通道上翻下，除了重伤之外，四个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这个不幸的日子里。更令人目不忍睹的是有一个战士从高空落下的时候，支輘在排架上的大扒钉划破了衣服，又刺进肌肤，勾出了肠子，在排架与肌体之间，挂出一条粉红色的肠子的线段。
不幸的消息通过电话快速的传到远在承德开会的吴师长那里，吴师长当即指示：快速警戒现场，不让周边群众围观，影响不好。并说他已经向兵部领导请了假，将火速赶到现场。
吴师长来了，到现场后的第一件事一个箭步上去，从杨营长的鼻梁上拿下眼镜，有力的在一块石头上摔得粉碎，并愤怒的说：你一个基层指挥员又没有多少文化，人模狗样的戴一副眼镜，你赔我战士的生命！接着转身用手指着主管工程师于文祥，厉声说道：他杨营长没有文化，难道你也没有文化吗？你的书都念到哪里去了？我说你是臭老九，你八辈子也香不了。接着又转身大声命令杨营长：你下去，把战士的遗体背上来！
杨营长下到排架的根部，背起已经牺牲战士冰凉的躯体，血水顺着杨营长的脖子一直流到脚背，在他身后留下了一串串血迹，滴滴点点，点点滴滴......
太阳也是通人性的，原本一个晴朗的天空，陡然间被阴云遮住变得异常阴霾。工程出了事故，原本沸腾的工地，顿时没有了机械的轰鸣。所有的军营也一片寂静。热闹的球场失去了雀跃的身影。食堂的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好像所有的人们同时没有了进餐的功能，许多战友虽然水米未进，但嘴里却是咸咸的，那是泪水流到嘴里的味道。
四辆解放车并排停放，每台车上放着一口装殓牺牲战士的棺木，棺木做的很厚很大，那是木工班战友特意用最好的东北樟子松做的，他们说：东北天气冷啊！把棺材做得厚一些，别冻着已在另一个世界的战友。
追悼会后四台汽车同时鸣笛，然后缓缓起步，向辽宁省凌源县宋杖子烈士陵园驶去。车行走的很慢很稳，司机们说：四个战友没有逝去，他们是太累了，他们是在安详的休息，并作着回乡的梦，梦着家乡的山水，梦着父母的微笑，梦着兄弟姐妹的温情......
此后的几年间，我一直在思考，那个架空线路的排架并没有倒，电瓶车牵引的斗车怎么会脱轨侧翻下去了呢？直到我进入齐齐哈尔铁道学府接受专业教育之后才明白，那是一条曲线，列车在曲线上运行会产生一种离心力。而克服离心力作用就需要有一种向心力，对于轨道而言，向心力的形成是通过外轨超高来解决的。外轨超高的大小，与行车的速度有关，与曲线半径的大小有关，它们是一组函数。
在我人生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从事着技术工作，每当我把方案文字付诸笔端的时候，就会想起这四位战友，仿佛听到他们在向我做着深沉的呐喊：盲目、蛮干是多么可怕！严谨、细致是何等的可贵！于是从骨子里感悟到科学是经验的总结，而经验充满着血的颜色。以人为本，这是来自于逝者的警告，甚至可以说，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呼唤！
下篇预告：军营故事之二：夜半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