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深处的参试军人之淬火的砺练

翟纯德（谢绝送花）

　　朋友！您去过中国核试验场区吗？

在那浩瀚的大漠深处，您经历过上千乃至几千个刻骨铭心的日夜吗？

“铸国防盾牌，挺民族脊梁，是当年参试军人追求的最高价值取向”。

今天的您理解吗？

1974年春，我在中国核试验基地124团4连，任四班班长。

连队结束冬季军事训练，从马兰大本营开拔到三百公里外的核试验场区。在距离七区爆心很近的荒滩上驻扎下来，投入“21-711”原子弹试验工程保障任务的攻坚战。

　　我们这个大篷车连队，走到哪里，就把帐篷搭建在哪里。每年在核试验场区移防不下三四次。

　　又是讨厌的风沙季节。连队伙食很不如意，顿顿吃干菜叶，天天吃黑黑的馒头，没有香味的米饭，还有难以下咽的玉米面发糕。大概是粮食在国库里存放太久的缘故。

　　我们这些在戈壁滩里滚打了几年的老兵都适应不了这种鬼环境，何况那些稚气未脱的新兵呢！

午饭，大家常常离开闷热的帐篷，聚在帐篷的一侧。尽管灼热的太阳直射下来，但还是有热风吹过。

新兵们总是端着饭碗愁眉苦脸，表情发呆。饭后，帐篷两侧的地上常常留下一些不该倒掉的饭菜。

战士的思想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扎成堆儿。我们在七区爆心作业，而七区每年都有一至两颗原子弹或氢弹试验。



　　▽飞机俯拍的七区爆心，这是我们在风暴中用石灰块铺成的巨大靶标

　　战士们每天洗头，脸盆里总是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头发，大家对放射性沾染的恐惧心理非常严重。尽管基地的测试车隔几天就到营区测试一次，说在安全范围以内，但是依旧人心惶惶。

　　出师不利，一位同乡战友遇车祸牺牲。

那是连队“711”誓师动员大会第二天的中午，我们几个班从七区爆心各作业点乘坐军用卡车往营区赶。我站在汽车的右后侧。几个战友在嬉闹，有人喊：“别闹了！你们黑旺公社已经出了一个烈士，还想再出一个？”

　　他说的“烈士”叫张永杰，淄博黑旺公社人。1971年在核试验场区“二道班会战”期间牺牲的。

　　“用兵要狠！爱兵要亲！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出场区！”是二道班会战”指挥部在晚上召开的全体誓师动员大会上提出的战斗口号。

　　为早日铸就核盾牌，遏制核战争，参试工程保障部队从上到下都在开展热火朝天的竞赛活动。

兵与兵，班与班，排与排，连与连，以及营与营之间，争先恐后，豁出命来干，每天层层通报竞赛结果。

每天跑步上班，唱着歌下班，晚饭后开展“三五枪练兵运动”，晚上政治学习，难得有一点喘息。轰动核试验基地的“二道班爆炸事故”就是这期间发生的，以致亲历者几十年常常谈论这“惊魂一刻”。

▽当年穿过的军用解放鞋

　　一天周末的晚饭后，张永杰战友靠在篮球架下看球赛，突然慢慢瘫倒在地上。徐明秋连长立刻派人把他抬回了帐篷，第二天张永杰照常带病出操和上班。我记的连队每天早操跑步，张永杰战友常常落到队伍的最后面，慢慢跟着走。

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 夜深人静时，连队西北角的帐篷里，总是传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张永杰战友白天依旧坚守岗位，不甘落后，不拖后腿，以实际行动践行着参试军人的誓言：为打破美苏核垄断，粉身碎骨也心甘！

那时我有半夜上厕所的习惯，我清晰记的，这撕心裂肺的疼叫声持续出现在六七个深夜里，一个鲜活的生命永远倒在了大漠深处那片热土上。 他用年轻的生命诠释了参试军人的血性和拳拳报国心。

　　四十多年后，山西战友沈小云在战友群里回忆当年“二道班会战”时说，一位山东莘县战友，曾经累地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说淄博兵累死我相信……”

▽张永杰战友生前拿着《毛选》留影

　　提及“烈士”的话音刚落，车上立马安静下来。不一会，汽车在飞驰中突然一个剧烈地右转弯，黑旺公社的候孝贵战友瞬间翻到了车下，班长宗木玉（济南长清人）顺手一抓也掉了下去。

一死一重伤。失去战友的悲伤，对核辐射的恐惧，以及由此产生的消极情绪，笼罩在连队众多战士的心头。



▽一望无际的戈壁大漠

　　当时主持连队日常工作的，是下连挂职的大学生王树祥副指导员，为人亲切随和。连队一度处在低沉、压抑的气氛中。

一个周末，有人逮住了一只两条腿的老鼠。这在核试爆心区域可是极其罕见的生灵啊！像袋鼠两腿直立，又像小鸟跳跃行走。

帐篷外的戈壁滩上， 十几人围观，有人提议“点天灯”。浇上汽油，火柴点燃，逆风中“一条火龙”窜出，一阵惊呼。但火球很快熄灭，跳鼠却无大碍，惊慌逃窜。

于是抓回来浇上柴油再点。猛而持久的火龙直线窜出，大家紧追着，狂欢着，火球慢下来，直至欣赏其烧成焦炭状。

此时，大家似乎在宣泄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

▽我们营区的常规布局

　　我们四班也不例外。全连有名的“天不怕”～四川的贺文目，刚从其他班调到四班就打架，用挑水的扁担，冷不防把他的老乡重重地打倒在地。被狠批一顿，背着思想包袱来到核试验场区；河北的杨小七因父亲病重，多次要求探家未批准闹情绪；甘肃的马运亭、四川的姜世明没有解决入党问题一时消沉；还有我的一位同乡战友，刚从其他班调来，整日沉默寡言，自暴自弃。50%以上的战士带有思想包袱。

　　副班长张吉英和骨干郭先祥因公出差，担子压得我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胃病复发，经常疼的我脸上流着豆大的汗珠儿。时常吃饭时疼起来，就把左胳膊垫在胃部压在床沿上，强咽着……

▽千里戈壁“天无飞鸟，地无寸草”

　　也许有人会问：“你们在核试验场区到底干什么？”

　　▽这是我给四连12班写的一个年度总结（班长刘建玉，淄博口头人）。他们年内完成模板作业：火箭发射井1个，双三七高炮工事3个，电人井1个，一大队（总后）地下防空工事2个，以及各项附属任务。

　　连队一年到头承担着满负荷、高强度的核试验工程保障任务，天天抢进度。似乎有建不完的工号，清不完的流沙……

工作上不去，强烈的责任感驱使我不得不占用大量的晚上时间，三番五次地找战士促膝谈心，解思想疙瘩，培养骨干。

　　七八月份，四连结束“711”空爆工程，又马不停蹄地转入“2144”地爆任务。移防“108”地区，突击建设放置原子弹的楼房和地下大量的效应工事。共同承建该楼房的还有124团5连。



这个作业点，距离1964年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心不到200米，当年用圆形铁架建成放置原子弹的百米铁塔，如今东倒西歪扭成一片，举目可望。

近在眼前的石碑上醒目地刻着“永久沾染区”字样，严令不得靠近。我们的帐篷营区则搭建在十几里外的荒滩上。

　　更艰苦的考验来到了。常年无雨的沙漠戈壁，酷暑季节逼人得热，周边几十里连一棵小草也没有。

中午，毒花花的太阳直射下来，让你躲没处躲，藏没处藏。薄薄的帐篷不一会儿就晒透了，帐篷变成了大蒸笼。午休，你休想安然地睡上一觉，热得只张着嘴巴，不停地用报纸当扇子。浑身的毛孔像数不清的泉眼，争相流着擦不干的汗水。在床上躺烦了，索性来到帐篷外的太阳光下吹吹风。不过，风也是热烘烘地使人烦躁不安。

最难以忍受的是口渴。从几百里外运来的饮用水，苦涩且咸咸的，越喝越渴，喝的肚子难受，嗓子依旧直冒烟。这种感受是非亲历者无法想象的。

▽当年用过的军用水壶

　　来到爆心现场，地表温度达六七十摄氏度，太阳把沙漠戈壁烤得像一个巨大的火窰。

在“永久沾染区”的近旁连续数月，每天都在抢时间。每人戴一顶白布小凉帽，时大时小的风沙一吹，常常吹落。烦了！干脆不拣了，硬着头皮晒。

我喜欢穿背心，晒得两臂和后背处满是密密麻麻的水泡，火辣辣钻心得疼。水泡晒破，随后成片成片地脱起白皮，继而黝黑黝黑，身上留下一个鲜明的背心印记。

《内务条令》规定，军人在室外不允许穿背心的。可我穿上衬衣更烦躁。对此，领导为了抢任务也不过份要求我。

　　放置原子弹的四层建筑刚突击完成，时任一排副排长、我的老班长张玉山，又组织我们加班突击，迅速在周围半径一百米的距离上，建起了一道坚固的铁丝网。

老班长的突然离世，在我心中留下了永远的痛！他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我亲人般的关怀和苦心的培养。此恩此情一直闪耀在我记忆的深处，给我留下了伴随一生的思念。

一天，警卫部队四个荷枪实弹的哨兵随即警戒了直通核心部位的两个大门。进入者一律出示通行证。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的科技人员进进出出，每次不厌其烦地出示着证件。看得出，允许进入核心部位大门的人极少。一派忙忙碌碌、大战在即的气氛……

随后，我们迅速转入了“2144”核爆地下大量效应工事的抢建中。

　　1974年，在气候最恶劣，任务最繁重的时期，经过我的百般努力，战士们的精神状态为之一新。莘县的曹玉祥入了党，积极性更高了。自暴自弃的殷守胜也以老兵的身份，来帮扶新兵了。尤其调皮鬼贺文目变成了另一个人：性格倔强，但有个性，遇事有计谋，很少叫我分心……。年终评比，我们四班被评为连队的“标兵班”。

　　战友们的拼搏与协助，至今使我感念不尽。



　　1976年是我记忆犹深的一年。不仅是三位伟人的离世，也是中国核试验的丰收年，更是参试军人千磨万砺的一年。

这一年，我国连续完成了四次核试验。我们124团做为核试验工程保障的一线部队，一年到头难得喘息。兄弟连队承担了1976年10月17日地下核爆的工程保障。我们四连高强度运转，马不停蹄连续参加了三次核试验。

分别是: 1976年1月23日代号“21-44”地面核爆试验，并参加了爆后回收任务；1976年9月26日代号“21-713”空爆试验；1976年11月17日代号“21-712”氢弹试验，这是毛泽东主席生前圈定的，我国当年进行的一次当量最大的核试验（500万吨级），也是曾在爆心失利过的一次试验，所以“21-712”再次试验就在“21-713”试验之后了。



　　▽下面是我参观“21-712”氢弹试验，也是第八次参观核爆的原始日记。严守“不在非保密本上记录保密事项”的纪律，留下的只是一个参试军人的情感抒发。

　　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参试军人以国家利益为重，以苦为荣，以戈壁为家，宁可透支生命，不负使命担当，义无反顾地把青春年华，甚至把宝贵的生命献给了我国核武器发展的神圣事业。

　　截止2020年2月底，核试验基地124团4连48名淄博战友中，21人评定为伤残军人（因公致残三至九级），12人带病回乡涉核补助，还有8人尚在申办伤残军人手续。

去世战友10人，其中4人是在参核政策出台前去世，尚无优抚待遇。另外6人中，两名革命烈士，两名因公致残，两名带病回乡。



　　向英年早逝、疾病缠身的战友们致敬！



　　 今抄录“马兰革命烈士纪念碑”碑文，以示对逝去战友的怀念！

这是一块沉睡了千年的国土，又是一块挺起祖国母亲脊梁的热土。

自一九五八年组建核试验基地以来，我国在这里成功地进行了一次次原子弹、氢弹、导弹核武器试验。

瞬间的辉煌铸造了共和国的和平盾牌，也为社会主义中国成为有重大影响的大国争得了地位，更激起了饱受外国列强屈辱的炎黄子孙的自豪和骄傲。

安葬在这里的人们，就是一群为创造这种惊天动地业绩而献身的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

他们来自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靠着对国防科技事业的一片赤诚之心，有的在试验场区壮烈牺牲，有的在建设基地中以身殉职，有的在抢救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中英勇捐躯，有的在平凡的岗位上积劳成疾悄然去世，还有的则是为支持这项事业而栖息在这里的父老妻儿……

他们的生命已经逝去！但后来者懂得，正是这种苍凉与悲壮，才使“和平”二字显得更加珍贵。

安息吧！前人所钟爱的事业将继续下去，直到世界宁静之日；他们曾参与创造的“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马兰精神，已为后来者继承和发扬；他们的英名将彪炳史册，久仰后人！

让我们记住那个年代，记住长眠在这里的人们！

为中国核试验事业而献身的英烈们永垂不朽！

注：核爆及罗布泊等图片源于网络，致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