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应该把房子留给保姆吗

剑平

范老怎么就瘫了呢？他自己真的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一半身体不听使唤，完全不能动弹，话也说不了了，只能从喉咙里勉强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只有头脑还是清楚的，这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范老眼睛很大，虽然已经八十五岁，眼神并不象其他老年人那样浑浊，和他衰败的躯体相比，那眼神越发显得清亮。他是某研究所的离休工程师，从那眼神里似乎还可以看出当年的不凡。

听说范老得病前也不爱讲话，老伴儿健在时，家里家外都是老伴儿操持，他只管专心做他的学问，采买做饭洗洗涮涮，全被老伴儿包揽，油瓶倒了也不用他扶。和街坊邻居的外交，自然也不需要他亲自出面。一双儿女早已长大成人，自立门户。范老的日子过得省心又省力。可是，让人想不到的是，看上去比他强壮比他更有生命力的老伴儿竟早早的就走了，那时候范老七十多岁，生活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独立生活能力有限的范老，虽然少言寡语，心里总还是有自己的盘算，儿女都大了，各自有自己的生活，接下来十几年的日子，一个人恐怕应付不了，于是，他想再找个老伴儿。在找老伴儿之前，他做了如下准备工作，首先将自己名下的两套住房，一套过户给儿子，自己正住着的一套，答应一旦他归了西，就归女儿所有。存款嘛，一分为二，儿女各得一份，自己有丰厚的离休金，根本是用不完的。资深高级工程师分配起家里的财产也真是利索，毫不拖泥带水。确保了肥水不外流，剩下的就是一身轻松，只等来个老伴儿，好安享晚年生活。范老仅剩的一副衰败皮囊再加上满腹经纶，想吸引个甘愿伺候他的老伴儿谈何容易呢？时间就这么一年一年过去，老伴儿还没着落，他突然一个中风，瘫痪在床了......

这恐怕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你只能时刻做好最坏的准备，应对一切无常的来临，哪能想当然地自己瞎打如意算盘呢。接下来，范老辗转了好几家医院，治疗急性期的中风，卧床后的各种并发症，主要是各种感染的不期而至，没有几次，儿女就吃不消了，首先，范老的身体没有一点恢复的迹象，他甚至连坐起来的可能性都没有，如果能安安静静卧床也好，找个保姆24小时看护即可，反反复复的肺炎和尿路感染，让范老动不动就发烧，儿女希望把范老永久留在医院里，可是没有医院有能力收留这种长期卧床的病人，为找到我们医院，范老儿女也算费尽周折。

原则上我们也无力接收需要长期照护的病人，可是，范老被送来时正是肺部感染的急性期 ，同时又有泌尿系统的感染，吞咽障碍，不能进食，下肢静脉血栓，这些与他中风偏瘫长期卧床都有关系。送他来的是儿子，他表现得异常烦躁，没有听我好好向他交代老爸的病情，也许，跑了那么多家医院，医生说的都是一套嗑，他实在听够了，他不加思索地签了所有让他签署的文件，然后提出他最关心问题，他老爸能在这家医院住多久，我说要视病情而定，他扭头就走了。

从此，我没再见到他儿子，后来听说已经举家去了国外，手续都办妥了，老爸突然卧床不起，难怪他当时那么烦躁不安。范老临床情况并不复杂，但实在繁琐，不能进食需要下胃管，尿失禁需要插导尿管，没有家属在身边，我们只好屡屡骚扰他所在研究所的老干部处，让他们派人来为范老签各种同意书。好在，范老的医疗关系属医疗照护人员，这是政府给予资深老专家的特殊待遇，所有医疗费用政府给报销，因为没有自费部分，我们在用药上不用经常寻家属，要签字。

范老的女儿是老干部处帮着通知的，据说是放下国外的工作赶回来的，她在病房照顾了半个月，她和范老长得很像，也不爱说话，范老自从中风就失语了，他脸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很平静，眼神依旧清澈明亮，一直追随着床边做这做那的女儿，不知道父女之间怎么交流，还是象我们看到的基本不交流。

范老情况日趋稳定，感染控制了，吞咽的问题还是存在，所以需要通过鼻饲管，用肠内营养剂维持饮食，尿管每月更换一次，下肢静脉血栓没有进一步进展，需要经常有人帮他活动下肢，以减少再次发生栓塞的可能。因为护士经常给她翻身，目前为止并没有褥疮发生。到这个阶段，范老应该离开医院，回家护理，或者入住长期照护机构，24 小时有人帮助，可是，范老家中无人能够照顾，也没有一个合适的长期照护机构可以安置范老这样的病人，中长期照护机构的不完善，是我国目前连续性医疗不可回避的问题。正在我们想找范老女儿商量范老安置问题时，他的女儿不声不响的消失了。

范老依然每天躺在病床上，大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医生每天早晨查房，护士每隔两小时来为他翻身，每六小时往胃管里注射肠内营养......不能说范老可怜，他是离休老干部，他病了，还有条件治疗，他可以躺在这里，不用发愁医疗费....比他可怜的老人太多了，看不起病，吃不起药， 住不起院的大有人在，可是，范老难道不可怜吗.....

研究所的老干部处实在不堪忍受我们的反复骚扰，终于出现了，还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接下来的解决方案不知是否是和范老子女商量的结果，反正已经凡事都不用跟范老商量了。那位妇女是老干部处为范老请来的保姆，负责范老在医院的一切照顾工作，范老的工资卡交到保姆手里，每月的费用除了范老的日常用度，剩余的都是保姆的佣金。以后医院有什么事就直接和保姆交涉，不用没事就给老干部处打电话，保姆实在做不了主的再找他们。

从此以后，范老身边多了这样一个照护者，非常勤勉，给他洗脸擦身，处理大小便，在护士的帮助下还学会了辅助拍背排痰，下肢的被动运动。晚上，她就和衣睡在他的床边地铺上，早晨怕影响病房工作，早早就起身收拾了地铺。每天查房，范老的床铺都是清爽的，范老也被擦洗得格外清爽。床铺经常被摇起来，范老眼前就不会总是天花板。范老精神一天比一天好，清亮的眼神开始追随保姆。一天的治疗做完了，保姆会凑到范老耳边跟他聊天，范老以眼神回应她。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没有范老儿女的消息，老干部处也很安静，范老出现卧床并发症不象以前那么频繁，保姆每日欢快的在他床前床后忙碌，经常絮絮叨叨的要用轮椅推范老出去晒太阳。

有一次，范老再次感染肺炎，高烧不退，急坏了保姆，要求用好药，哪怕自费，那神情分明是儿女家人才会有的。医生护士忙里偷闲也会揣测一下这个保姆，“范老要是走了，她可就丢了这一月上万的工作....”，“不管怎么说，比范老儿女强多了.....”。

这个时候，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即便是假意的陪伴，能坚持到最后，对范老也是好的。

再后来，我离开了这个科室，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有一天偶尔听见一个病人家属八卦： “知道吗，...研究所的老头最后把房子给了保姆.....”

我是剑平，老年心血管内科主任医师，从医二十余年，致力于慢病控制和健康管理，尤其是老年病及老年综合征的多学科管理。从医多年，对生命，健康有自己特别的理解和感悟，愿借助这个平台，与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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